裴二爺收回目光,低頭把玩著茶杯輕輕一聲嗤笑,冷冷開口說:“別說六哥兒,連我都想揍他。什麽德行,竟然膽敢打我徒兒的主意。嗬,我的徒兒我當閨女一樣寶貝著養大,論模樣論才情物華城哪個男人配得上?更別說他早就有妻有子還做盡了掉腦袋的事!”

雲卿一愣,恍惚低頭訥訥不言。裴二爺看了她一眼,一指頭戳在她腦門兒上,轉而喝道:“沒出息的東西!我就看不出他哪裏好,不過比旁人精明了些!可精明有什麽用?物華城是非之地,越精明不過越危險,你道他現在富貴榮華,竟看不透不過是一層浮土風吹即散罷了!枉我人前人後誇足了你,一點不讓我省心!”

雲卿聽得裴二爺是真惱怒,不覺呆愣了半晌,房中一時寂靜,雲卿方才見過慕垂涼的開心自在與被六哥兒驚出的恐懼緊張皆皆在這寂靜中沉澱盡了,良久方起身施施然在裴二爺麵前跪下,磕了個頭說:“徒兒不孝。”然後跪得筆直,望著裴二爺說:“可師傅明鑒,徒兒萬不會是為了富貴榮華傾心於他。我留在這物華城為了什麽師傅你是知道的,我何曾會把那些放在眼裏?便是那些財富能幫我一時,又豈能了我心願?我——”

“我早說了讓你不要再想那件事!”裴二爺咬牙切齒說,“恨就恨我當初不該收留你,讓你在這物華城做個叫花子想必你早死了這條心!”

雲卿鼻子一酸,眼淚撲簌簌落在衣襟上,她也顧不得擦,隻低低抑抑哭著說:“徒兒知道不該,可如何能不去想?便是師傅教我琴棋書畫,勸我寧心靜氣,我這些年也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啊!夢裏都是血,全都是血,那是我夏家滿門哪……”

雲卿哭得肩膀一縮一縮地發顫,按在膝上的手緊緊抓著蜜粉銀絲團福綾子長裙,裴二爺又惱又憐,本狠下心來不欲理她,卻看到緋紅衣袖下手腕上纏著的白紗布,一時間也心酸難耐,撇過頭胡亂說:“罷了罷了,你先起來。”

雲卿卻哭得更凶了,道:“我知多年來連累了師傅,叫師傅你四處遊山玩水也不得安心,如今一心牽掛我才回了物華城,卻又卷入此番諸多紛擾。徒兒自知虧欠師傅許多,今生今世隻怕都償還不盡,可是師傅既深知我心,何必又帶了六哥兒回來教我看見?我越見,就越是想,就越是恨,就越是不安……”雲卿原本連哭都壓著聲音,到此處心酸哽咽更是說不出話來,裴二爺本聽得難受,此番卻暗暗咬了牙,最後仍忍不住說:“你道我願意帶六哥兒回物華?豈不知是慕家那小子為了討好你而逼得我如此!六哥兒是什麽人,被慕家小子像耍猴一樣牽著走,能不巴巴地想要殺了他麽?這六哥兒也是,年輕氣盛沉不住氣!這些年我著人仔細教他,也壓不住他心底那股子戾氣!如今竟叫我去教他?教什麽教?兩個徒弟一對兒的不長進,連夏公萬分之一都及不上,活該了讓慕家小子給耍得團團轉!”

雲卿卻早就陷入悲慟,對裴二爺的惱怒來不及細想,隻壓低了聲音一味地哭。裴二爺惱恨又心疼,末了狠狠心道:“你去雲老爺子墳前給我跪著,想想通透再回來!”

雲卿一愣,低頭咬著嘴唇,眼淚登時更洶湧了。卻又拚命忍住,再磕頭道:“徒兒領命,叩謝師傅教誨。”說完便欲起身,那腿卻跪得僵了,不免一個趔趄磕到了旁邊椅子上,裴二爺慌得伸手去攔,卻終是晚了些,頓時就聽得磕碰的低聲悶響。雲卿忍住哭聲低頭去了,餘下裴二爺伸著手呆呆地站在遠處,思緒瞬間飄遠,神色恍惚難言。

雲老爺子便是當日帶雲卿雲湄返回物華城的雲雋生。雲家與夏家毫無牽連,乃是雲卿的大姑姑夏晚晴當年因體弱多病而被其母帶去東山香岩寺上香,上罷香後遇上個高高瘦瘦形容枯槁的苦行僧,那僧人看了夏晚晴一眼,提出要為她念一段經文,其母認為也是善緣,便向廟裏借了個僻靜處特地去聽僧人念經。僧人念完便道:“你命數當真奇怪。劫難在物華,置之死地而後生卻遠在蘇州。”彼時恰逢雲卿之父夏晚煦得了蘇州七品縣令的一個官補,一時母女倆皆玩笑說怕是這夏晚晴要沾了弟弟的光。但話雖如此,夏晚晴畢竟心細如發,竟不知不覺在蘇州給全家安排了退路。當日雲家一線埋得極深,便是收容半個夏家,隻要安排妥帖也是夠的,不想夏家一日驚變,多數人甚至沒有機會去一趟蘇州。

雲雋生是十分本分的讀書人,依雲卿看,大有幾分聶政的意思。當年夏晚煦初至蘇州第一日天氣極寒,漫天漫地肆虐著茫茫飛雪,滿街人個個凍得縮脖子,夏晚煦雖是北方人,但也受不住此番濕冷,便在轎子裏抱了個百蝶穿花紫金小手爐,這原算不得什麽事,哪知風掀轎簾,叫雲雋生看見了,次日便作詩將他大大嘲諷了一番。夏家得勢,自然有人心裏不痛快,那詩便跟漲了腿似的傳到了夏叢箴耳朵裏,不免也叫夏晚晴聽見。“天地蒼茫拘野狗,寒天苦地拜大人。”夏晚煦氣極,隻言汙蔑,夏晚晴卻看中他傲骨清高,著人暗中好生照料其母,次數多了,雲雋生難免心生謝意,欲報不能,日加積攢,便也夠為夏晚晴做件實實在在的大事了。

然而即便如此,賠上一條性命畢竟是有些不值的。雲卿十分感激雲雋生,當日他帶她與雲湄從蘇州一路趕來物華城,恰逢天災附近百姓流離失所,一路上顛沛流離吃盡苦頭,雲雋生卻始終帶著對夏晚晴的感恩好生照料著她們,從來半分差池也無,教雲卿如何能不將他當做真的祖父來看?

畢竟往事種種,不可溯也,雲卿今日心念舊事不能自已,便跪在雲雋生墳前哭了又哭。其實她一早就曉得身邊來了人,但著實沒心情回頭,末了方聽身旁六哥兒道:“寒風獵獵的,裴二爺好興致。”

身後遠處便傳來聲音,夾著裴二爺特有的冷笑聲道:“你能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