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狐假虎威在哪裏都好使,護衛很快將那群搶了兔子的流民押到明玉麵前。
多少年後,明玉還記得那群流民的樣子,瘦骨嶙峋,衣不蔽體,跪在漫天的風雪裏抱著肩膀瑟瑟發抖,哀哀哭泣。
有個女人懷裏抱著一個用破布包裹的嬰兒,她唇邊沾著血,不停給明玉磕頭,求明玉救救她的孩子,被護衛一腳踢倒在雪地裏。
若不是餓急了,實在活不下去了,就憑這幾十號流民怎麽敢在八旗護衛手裏搶東西?
明玉深深吸氣,掀起腿上蓋著的厚氈毯,從車窗遞給一個看起來比較年輕的護衛,示意他把氈毯拿給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
護衛看向護衛長,護衛長仰頭望天,護衛便把氈毯扔給了那個女人。女人得到氈毯,忙將懷裏的嬰兒裹了,哭著向明玉道謝。
明玉微微頷首,轉頭問娜塔:“我可有陪嫁?”
娜塔不明白她為什麽忽然問這個,猶豫著將一張清單遞給明玉。
明玉展開一看,上麵密密麻麻寫了不少東西,有金銀珠寶、牛羊馬匹、還有糧食、皮貨……看來是她的嫁妝單子了。
人在亂世,金銀珠寶不一定留得住,且身處這苦逼的極寒時代,有錢都不一定能買到糧食和禦寒之物。
明玉吩咐娜塔給這群流民拿幾頂禦寒的帳篷,再給一些氈毯和肉幹。
熬過這場風雪,也許還能活命。
“格格,奴才知道您心善,可這些流民搶了您送給墨爾根代青的禮物,您不追究,怎麽還給賞賜?萬一其他流民有樣學樣,隨意搶劫,怎麽辦?”
烏雲並不讚成明玉的做法,可大金沒有動女人陪嫁的規矩,所以她隻能勸,不能用強。
明玉懂得亂世用重典的道理,可她就是見不得這些。
正僵持著,車外有人來報:“和碩貝勒、福晉到了。”
烏雲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忙下車迎出去,邊走邊問:“是哪個和碩貝勒?”
來人答:“正白旗旗主。”
原來是多鐸。
“墨爾根代青人在哪裏?”烏雲回頭看了馬車一眼,再次壓低聲音問。
當初大汗特意叮囑,明玉格格是科爾沁郡王和大妃最疼愛的女兒,等她來了,讓多爾袞務必出城親迎。
怎麽多爾袞沒露麵,隻派了多鐸過來。
誰不知道明玉格格對多爾袞一見鍾情,也正是因為這一層關係,科爾沁才會全心全意歸順大金,不但將明玉格格嫁了過來,明玉格格的姐妹兄弟也早早與大金聯了姻。
來人支支吾吾:“多鐸貝勒說……墨爾根代青去黑山頂放鷹了。”
每年春日,多爾袞都會放玉爪出去自在幾天,玉爪玩夠了會自己回來。
可今日大雪漫天,並不是放鷹的好時候。
多鐸是騎馬過來的,身後跟著福晉的馬車。
烏雲忙上前行禮,多鐸跳下馬,用馬鞭虛扶了一下,抬眼見玉爪站在一輛馬車頂上,威風凜凜地俯視周遭,活像一個哨兵。
“我哥到了?”他一臉驚喜地問烏雲。
烏雲順著他的視線回頭,也看見了站在馬車頂放哨的玉爪,微微蹙眉:“隻有玉爪,墨爾根代青並沒來。”
多鐸“哦”了一聲,似乎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明玉格格一路可好?”
烏雲又看了一眼被玉爪踩在腳下的那輛馬車:“明玉格格身體很好,一路好吃好睡,就是一覺醒來忽然鬧著要回家。”
多鐸不以為然:“可能想家了。”
烏雲想起臨行前大福晉的再三叮囑:“大汗有命,明玉格格來了,要墨爾根代青出城親迎,還請十五爺派人去請。”
多鐸虛張聲勢:“姑姑的意思是,爺和福晉不夠資格?”
烏雲垂眸,把剛剛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在烏雲的記憶裏,墨爾根代青是所有貝勒裏麵對大汗最忠心的那一個。
當年征伐察哈爾部,墨爾根代青第一次上戰場就被大汗委以重任,僅率三百騎兵夜襲察哈爾王帳,七進七出攪鬧了一夜,直到後援趕來。
墨爾根代青回營時,戰甲成了血甲,戰馬也被染成血色,跟在他身後的人不足一掌之數。
如此悍不畏死,忠心耿耿的一個人,卻在聯姻這件事上不止一次忤逆大汗,鬧得兄弟失和?????,幾次差點丟了鑲白旗旗主之位。
今年初,科爾沁郡王再次派遣使者過來催婚,大汗無奈之下,隻得扔給墨爾根代青三個選擇,要麽娶察哈爾部林丹汗遺孀,時年三十五歲的囊囊福晉為妻,要麽娶科爾沁郡王之女,十五歲的明玉格格,要麽交出鑲白旗旗主之位。
墨爾根代青這才點頭,應下與科爾沁的聯姻。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墨爾根代青想通了,不再跟大汗較勁了,他卻在大婚之日不尊大汗口諭,隻派多鐸出城迎親,自己去了黑山頭放鷹。
這也太不像話了!
多鐸也覺得他哥不像話。
其實明玉格格長得並不醜,若是老天開眼下場雨把她臉上的胭脂洗一洗,興許還是個小美人。他哥見過人家,還救過人家,人家對他哥一見鍾情。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多好的姻緣,可他哥愣是不要,寧可一個人素著,孤家寡人。
可無論如何,他哥還是他哥,他親哥,多鐸見硬泡不行,改用軟磨,打算給大福晉麵前最得臉的烏雲姑姑來一個恩威並施,讓她幫忙把這事糊弄過去。
反正今夜就要入洞房,他就不信他哥還能憋得住,等兩人生米煮成熟飯,誰又會揪著出城接人這事不放。
想著也不接烏雲的話,轉身吩咐請福晉過來。
算起來,他這個福晉還是拜他哥所賜呢。
前年科爾沁郡王也派了使者過來催婚,大汗逼他哥,他哥照常不願意。大汗怒了,要奪他哥的鑲白旗。多鐸見勢不好,忙說他願意,可他願意,人家明玉格格還不願意呢。
結果科爾沁那邊一商量,把明玉格格的妹妹達哲格格配給他做了福晉,也算聯姻了,大汗這才暫時放了他哥一馬。
達哲出嫁前與明玉關係還不錯,聽說長姐快到了,難得起了個絕早,梳妝完畢就催著多鐸出門,足足迎出二十多裏,比原定計劃遠了小半路程。
烏雲給達哲請安,目送達哲上了明玉的馬車,卻伸手攔住了急忙要跟上去的多鐸:“大汗有命,明玉格格來了,要墨爾根代青出城親迎,還請十五爺派人去請。”
多鐸:“……好,姑姑厲害,爺這就去請,親自去請!”
恰在此時,身後傳來馬蹄聲響,多鐸回頭,隻見死對頭豪格帶著人騎馬趕來。
多鐸心裏咯噔一下。
他哥沒來接明玉格格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說,是不夠重視,往大了說,那就是不尊大汗口諭,存心忤逆,破壞聯姻。
這已經是他哥第三次因為聯姻忤逆大汗了,數罪並罰的話,兩白旗恐怕都保不住。
“你來做什麽?”多鐸上馬,攔住豪格,皮笑肉不笑地問。
豪格沒想到會在這兒碰上多鐸,勒住韁繩半點不客氣:“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除了父汗,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
話音未落,他就看見了躲在馬車後麵避風的那群流民,唇角勾起多高。
多鐸怕豪格看出什麽,撥馬擋住他的視線:“若在別處,我也懶得管你,可你跑到我兩白旗的地盤上來,我還不能問一問了?”
豪格冷笑:“我父汗頒下詔令,讓八旗各自丈量土地,把多出來的土地分給流民,不管誰的地盤,都不準有人無家可歸。”
說著用馬鞭指向對麵:“這裏是正白旗的地界兒,我倒想問問十五叔,那群流民是怎麽回事啊?”
流民?
哪裏有流民?
順著鞭子的指向,多鐸朝馬車隊尾望去,這才發現有幾個流民手裏抱著東西挨擠在一輛馬車後麵避風。
多鐸皺眉,兩白旗的土地早已丈量清楚,把多餘的分給流民。流民有了土地,一心耕種不再作亂。大汗看了說好,才頒下詔令,讓其他各旗效仿。
兩白旗多少年都沒出過流民了,這是怎麽回事?
“上個月鑲紅旗因土地分配不力,致使流民作亂,我父汗罰了兩紅旗白銀一萬兩,要不是代善出麵求情,嶽托的鑲紅旗旗主之位怕都難保。”
豪格盯著遠處那一小撮流民,眯了眯眼:“十五叔,你看今日這事該怎麽善後啊?十五叔你知道,我從來不是一個會扯謊的,尤其在父汗麵前。”
他這是在敲詐麽?
多鐸也眯起眼,豪格大雪天來這裏做什麽,還有那群流民大冷天也不知找個地方避避風,就這麽拖家帶口地在官道上瞎溜達,好巧不巧讓豪格撞見了。
多鐸不信隻是巧合,索性攤牌:“說吧,你想要什麽?”
同時朝身後護衛擺了擺手,一個並不起眼的護衛悄然退出人群。
豪格哈哈大笑,旋即收住:“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十五叔你知道,我隻有半個正藍旗,人多地少,根本養不活。八旗之中,隻有兩白旗地多人少,糧食夠吃。十五叔你行行好,把兩白旗的土地分我一半,今日之事,我權當什麽也沒看見。”
多鐸快氣死了,八旗土地從來都是平分的,兩白旗的地一點都不多,隻是人少。
為什麽人少,僅察哈爾一戰,兩白旗衝在最前頭,與草原精銳騎兵正麵開撕,傷忙慘重。
可到最後,大汗隻給了他哥一個虛頭巴腦的封號,什麽賞賜都沒有。
這種不要臉的話,也就豪格能說得出來。
“鑲白旗我做不得主,正白旗土地分你一半,怎麽樣?”多鐸並不想跟豪格廢話,生怕再讓他看出什麽別的來。
可怕什麽來什麽,豪格忽然“咦”了一聲:“前麵的車隊好像是……莫非明玉格格到了?”
說著環顧左右:“十四叔呢?我記得父汗再三叮囑,讓十四叔出城迎親,他不會沒來吧?”
空中忽然響起一聲聲淒厲的鷹鳴,隱約還有獵犬在咆哮,豪格心中一驚,忙勒緊韁繩,可胯.下駿馬仍舊止不住發抖,不安地打著響鼻,馬蹄噠噠原地踏步。
作者有話說:
多爾袞:鷹丟了,過來找找。
明玉:牛鬼蛇神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