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四章拖到旮旯裏都給我用刺刀……

上海,連同她的郊縣,被一層濃霧覆蓋了起來,使得這一天的黎明顯得是那麽的寧靜和神秘。

濃霧裏,華爾帶著他的洋槍隊繞了一個大圈子,正悄然地摸向鬆江城。他的洋槍隊後麵是一隊的法國陸戰隊士兵,再往後,就是數營的綠營兵。

華爾不能不感謝老天爺,哦不,對他來說應該是上帝的眷戀,剛剛誕生不久的洋槍隊,首戰即能有如此好的天時、地利和人和,實在是難得。

臨近鬆江,霧氣開始稍稍淡去,鬆江並不高大的城牆,就象個用白紗半遮著麵孔的羞澀的美女,出現在他的視線裏。與此同時,他隱隱聽到了來自青浦方向的炮聲。上帝!叛軍竟然也在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開始向滿清的軍隊發動進攻了。

不過,這樣更好,看來叛軍的確沒有出了自己的判斷。你們好好地打吧,打的越熱鬧,本司令官的突襲就越突然。

陳廷香好象昨晚就沒有休息好,連聲打著哈欠,晃晃悠悠地指揮著幾個士兵打開了城門,不時地和一些出城的百姓們打著招呼。青浦方向的激烈炮聲,同樣對他和士兵們沒有任何的觸動。放眼望去,城外,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一二百步外,就很難再看到什麽人的身影兒,鬆江真是個安靜的去處。

“洋鬼子來啦!”一聲近乎是歇斯底裏的喊叫,打破了清晨這美好的安逸和寧靜,那些出了城的百姓們,猶如受了驚的兔子,你掙我搶地向城內奔逃。

白色的霧氣裏,鬼魅般湧出來大片紅衣、紅帽、白色褲子,手持長槍,腳蹬黑色長筒皮靴的軍兵。

當華爾衝進鬆江東關的一刹那,他幾乎要笑出聲來,什麽鋼鐵的軍隊?什麽不費一槍一彈就能奪取一座城市的英雄?在本人的腳下,你們不過都是庸碌之輩。對付那些大清兵的手法,在本人麵前是不靈光地,你們也隻能在大清兵那裏充充英雄好漢,見了本人,還不是連放槍的機會都沒有,撒腿就跑,跑的倒是很快,轉眼就不見了蹤跡。

洋人就是厲害,居然不用放一槍,就占領了鬆江的東關。在龍華幾次和上海城內的天軍交手,早被打怕了的浙江“防剿局”統帶李恒嵩,本來是一直提心吊膽地拖拉在最後,眼看著前麵洋兵已經潮水似的湧進了城門,現在的膽氣一下壯了起來。

“弟兄們,跟著洋人,衝啊,活捉長毛匪首,有重賞!”

善於起哄,喜歡打便宜手的劣根性,象是興奮劑,激發起了這些來自浙江的團練的無比鬥誌。真是人人爭先,各個奮勇,麵對前麵的“金山銀海”,哪有人還肯落後。

眼見手下的弟兄殺聲震天,鋪天蓋地的衝向城門,李恒嵩好久沒有的那種感覺似乎又回來了。不過,他也隻是高興了那麽一會兒,仿佛老天爺是故意和他為難,就當他的士兵抵近城門的時候,更大的聲音卻壓住了他的士兵們的吼聲。

那是各式各樣的爆炸聲和猛烈的槍聲,頃刻間,鬆江東門硝煙四起,好象立了一堵無形的牆壁,阻斷了清軍兵勇的去路。與他們同時被隔絕在城下的,還沒有來得及進城的洋炮手們,一個個被打得人仰馬翻,十幾門洋炮也東倒西歪。

城頭上,太平天國的金黃色大旗赫然立了起來,教導旅、特務連的戰旗迎風招展。

衝進城裏,本打算占領城頭的法軍陸戰隊士兵,同樣被突然飛來的槍彈打的順台階滾落下來,頭頂上丟下來的爆炸物,更是炸得城門裏的陸戰隊士兵暈頭轉向,東躲西藏。

按照預先計劃,法軍負責控製城門,而華爾自己卻是要率領洋槍隊輕車熟路直取叛軍的老巢。叫他難以想象的是,怎麽才相隔了一個晚上,這鬆江原本平坦的街道卻變了。他才衝出沒有多遠,就看見前麵的士兵無原無故地紛紛跌倒,還沒想明白為什麽,自己的腳下也嗖地一個打滑,頓時仰麵摔倒。

冬天的地太硬,華爾幾乎感覺屁股就要給摔兩瓣兒了,好不容易爬吃坐起來,剛想站起,哪知腳下剛一用力,又是骨碌地一滑,一個狗吃屎重新趴回到了地上。這次他終於明白了,他滿手摸到的都是豆子。

一街筒子的豆子,把穿著笨重的馬靴的洋槍隊士兵們,瞬間變成了最原始的四腳爬行的動物。比豆子更無情的,是街道兩邊兒的院子裏、門窗口、房頂上噴射出來的那一排排仇恨的火焰。

這些可憐的冒險家們,打算來中華大地淘金,以改變自己人生命運的流浪漢們,此刻才知道,他們找錯了對手。他們站不起來,即使想還手,也隻能坐或跪在地上,到處都是槍聲,自己的槍口朝向了哪裏,也隻有他們自己知道。

上當了,這是進了叛軍預先設下的圈套裏了!華爾趴在地上,手裏的短槍早不知道摔哪兒,其實,就是有槍,他也找不到目標。現在,他雙手抱著頭,似乎隻要這樣,那密集射來的彈雨就不會打穿他的腦袋。

城門邊兒,驕傲的法蘭西陸戰隊早已經成了任人宰割的可憐蟲。城頭上劈頭蓋臉的打擊還沒停,兩側的伏兵又竄了出來。如果他們中有人能活著離開這裏,他們一定會告訴所有的人,在這裏他們見到了真正的“殺神”,也許後半生都會為今天的感受而心有餘悸、徹夜難眠。遺憾的是他們沒有了這種機會。

紅軍勇士就象一頭頭凶悍的猛虎,隻有一個“殺”字不停地在吼,他們手中的馬刀,叫霧氣也羞澀,不好意思地退散。不管麵前洋兵們嘴裏在咕噥些什麽,也不管洋兵的槍是丟掉還是繼續操在手裏,他們的回答都是一樣,那就是殺。殺光了陸戰隊,一路去殺堵住了洋槍隊的退路,另一路殺回了城門,接著殺出城外。

華爾夾在幾具死屍中間,全身抖動成了一團。尖嘯飛過的子彈,多少次擦過他的頭皮,帽子沒了,極度的恐懼使他早已忘記了美利堅的高貴,他在不自覺地哭泣。

街道上的槍聲稀落了,僥幸沒有被打死的十幾個洋槍隊官兵在對手的嗬斥下,跪著爬出了那條永遠叫他們刻骨銘心的街道,高舉著他們那一雙雙肮髒的手。

華爾終於又看見他想見到的人,隻不過不是他曾經想象的那樣。比那個安王高出多半頭的華爾,也終於知道了自己比對方的渺小,這不單單是因為他在跪著。

“華爾先生,我們的確是喜歡講禮儀。”林海豐揮了揮手中的大煙鬥,看著滿臉淚痕的華爾,得意地笑著,“本王爺不是沒有事先提醒過你,可你就是不聽啊。今天我再告訴你一句話,在我們的土地上想淘金,可不是件好玩兒的事兒,那是要用生命來做代價的。”

“尊敬的王爺殿下,小人知道錯了……”華爾學著他見過的中國人的樣子,不停地開始給“尊敬的安王殿下”磕著響頭,哭聲悲哀。

林海豐笑了一聲,笑的那麽富有魅力,連感覺到自己很難再有生還希望的華爾都被感染了。不過,接下去的話,卻和這位王爺的笑滿擰。華爾滿懷希望地一仰頭,心裏甚至有些激動,可惜,他看到的是他“尊敬的安王殿下”衝著兩邊兒端著上有明晃晃刺刀的步槍的紅軍士兵一擺頭,“拖到旮旯裏,都給我用刺刀挑了,我還怕他們肮髒了這塊兒地方呢!”隨即轉身奔向了城門。

上帝!華爾哀號一聲,頓時成了一灘爛泥。上帝原來根本就沒有,他現在才明白。

早知道安王殿下戰前就聲明不要俘虜,可是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柳湘荷卻怎麽也想不通。以往愛說愛笑,待人那麽和氣的殿下,為什麽還要下這樣殘忍的命令,這和以前聽殿下講述的故事裏的紅軍不一樣啊?

“殿下,其實,其實可以不殺啊?”紅軍士兵痛快淋漓地斬殺這些無恥的洋兵,她感到興奮,甚至有種躍躍欲試的感覺。如果不是條件不許可,她同樣也會用自己的短槍,向這些洋兵問候。可是,當麵對那些搖尾乞憐的降兵的時候,她剩下的卻好象隻有憐憫。

“要殺!”林海豐臉色變的十分的凝重,“我們這個民族,太喜歡玩弄文字遊戲,‘禮儀’二字消磨了人本身應當具備的血性。”他看看柳湘荷,又看看韓慕嶽和侍衛們,“包括你,也包括你們,還有我自己,大家都該好好想想,我們是不是更喜歡向強權低頭?作為戰士,在他們的麵前,敵人就是敵人,要毫不留情,絕不手軟。尤其是對待這些洋兵,更要一個不留。我們就是要培養出一個有著血性的軍隊,並由此來教育整個的民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這才是真正的禮儀!”

林海豐說著,腳步忽然停了下來。他抬頭望望雲霧散去,已經開始顯得清澈的天空,“一個國家要想強大,第一個條件,就是全天下的人都不僅僅是要學會說,而是去實際的做一個字,那就是‘不’!如果真能這樣,即便有一天我們都不在這個世界上了,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乃至千千萬萬個我們在,那我們這個民族就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