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一章“唉,又有亂放槍的。”

大沽河西岸,屍陳狼藉。戰後的餘煙中,一批批灰頭土臉的滿清兵丁,在紅軍士兵的押送下,帶著疲倦,不少還帶著疑惑的眼神兒,離開了這片令他們心傷的戰場。這些來自萊州,當初沒有趕得上去救援平度城的滿清兵丁們,終於在這裏找到了他們最後的歸宿。

他們顯然是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結局。難怪,大批的紅軍不都是正在萊陽城下嗎,怎麽偏偏這裏又冒出來了這許多的人?其實,令他們更想象不到的是,就在他們離開萊州城,就在他們抱著增援萊陽的幻想,趕了一天的路,卻在半途中被圍殲的過程中,他們的背後,大澤山西麓卻有一支僅僅千餘人的紅色鐵流,如同是神兵天降般的鑽了出來,突然出現在他們的老巢萊州城下。又是一個措手不及,又是一個出乎意料,萊州眨眼間易手。

為了掩護紅一軍及教導旅的長途奔襲行動,一進膠東,與潛蹤躡行的紅一軍及教導旅恰恰相反,紅十軍是越打聲勢越浩大。與即墨縣城圍攻戰同時展開的登萊門戶平度州城一戰,韋正打得狠,打得快,利用各路清軍隻圖自保的心理,順利踏進膠東。

之後,奪取了即墨的南線部隊,立即又馬不停蹄地進逼膠東中心重鎮萊陽城下。剛剛被紅一軍及教導旅“擴紅了”的海陽,數萬饑不果腹的百姓毫不遲疑地離開了他們暫時棲息的窩棚,湧上萊陽前線。萊陽成了一個巨大的誘餌。因為,萊陽不能丟,萊陽一失,原本就已經被孤懸起來的膠東,將一點陸地的依托和回旋都沒有了。

於是,圍城兩天後,唇亡齒寒的萊州清軍果然堅持不住了。韋正不僅調動並在大沽河西岸成功地伏擊了這支滿清援軍,而且已經用行動公開地告訴了還盤踞在各地的所有滿清勢力,天朝紅軍此次是大舉動進,誰也別抱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萊州丟了,萊陽朝夕不保,招遠、棲霞飛向登州登萊青膠道衙門的緊急求援文書一天之內,就如同雪片似的接連而至。“太平赤匪十數萬人馬大舉東進,號稱十天拿下登州府”,登州的滿清大員們,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些火急求救公文,恐慌之餘,又不自禁地“氣惱”了起來。真是鬧不明白了,他們不是叫喊著要打俄國人的嗎,怎麽卻一股腦地都奔著咱們來了呢?

不管理解不理解,趕緊調動軍隊才是真的,總不能坐等人家來把自己趕下海喂了魚鱉吧?於是,當初被俄國人從威海轟出來,留在福山、牟平的清兵們,紛紛集中登州府城——蓬萊。同時,沿海開始征集各種船隻,預備用於隨時載上各種家私、官眷,向天津疏散。

在紅二師的威逼下,文登營裏的百多名守軍不得不出來繳槍的當天晚上,那又是一個月朗星繁的夜晚,不時地,有一陣陣涼爽的晚風吹過,帶著特有的海的氣息。在夏日的海濱,這絕對是一個理想的安眠之夜。

然而,如果從天空俯瞰下去,就會發現,今晚絕對不會是一個寧靜的夜。因為,在通向威海衛、榮成的所有北進的道路上,如今湧動的都是一股股的,與大地同色的人流。盡管他們偃旗息鼓,盡管坐下的馬蹄子也被厚厚的布裹起,失去了往常那種清脆的步伐。但是,千軍萬馬踏出的同一個節奏,卻很難隱去。對於急進中的天朝紅軍將士們來說,這個威武的節奏,就像是一曲暫時憋悶在心裏,而無法抒懷高唱的戰歌。正是有了這曲戰歌,從他們那一張張布滿風塵的臉上,從他們那一雙雙閃亮的眸子裏,你絲毫也看不出來連日長途行進的疲憊,更想象不出他們還經受著饑餓的折磨。

五渚河畔的溫泉湯,得名於漢代開始就能從沙灘中湧出來的幾眼泉水。在這裏,熱氣騰騰的泉水,源源不斷地匯成一股清澈的溪流,之後再汩汩地融入五渚河中。即使是數九寒冬的冰天雪地裏,那潺湲的泉水,蒸騰的熱氣,也是一樣的依然如故。

不僅如此,溫泉湯周圍還有群山環抱,崖層岫衍,綠樹掩映,風景如畫。再加上又地臨交通要道,如果放在平時,這裏就是“車水馬龍,無日無之”。到了黃昏,那更是“行人絡繹,熙來攘往,另成一番景象”。

可現在不行了。自從威海特區一建立,現在的溫泉湯不僅是拱衛威海衛軍港的戰略要地,還是沙俄兵們自己的樂園。

涼爽宜人的山腳下,建起了一排排漂亮的度假村似的營房,東西的交通要道上,專門用來盤剝過往商旅的哨卡更是林立。白天,“車水馬龍”已難見,晚上,這裏更是中國人連做夢也做不到的地方。

沙俄威海駐防軍第六團一營,在這裏已經舒舒服服地享受了半年之久。對於他們來說,今天與平常沒有什麽不同,吃飽喝足了,去泡泡美妙的溫泉,之後,帶著一身的躁動,幺幺喝喝地在營妓門前排起長龍,相互間還永遠都忘不了調侃上一些最粗俗、最無聊的鬼話。直到種種的疲憊把他們最後送入夢境,開始了他們的夢囈,溫泉湯終於安靜了下來。

山上,飽覽過這一幕幕肮髒的鬱鬱蔥蔥的樹木,在陣陣晚風的吹拂下,發出陣陣無奈的低吟,像是在抽泣。奔流的五諸河水,背負著禽獸們身上剝離下來的,帶有膻腥氣的雜物,打起一個個漩渦,發出沉悶的低吼,拚力掙紮著,似乎是要將這些汙染了自己的爛貨遠遠地拋棄。最終,留下的隻能是她一聲聲的哀歎和永不停息的淚水。

後半夜一點多了,還有一間屋子裏亮著燈火。第六團一營的營長左手擁摟著自己獨自享用的俄國女子,右手掐著酒杯,還在和他的副官聊著時局。白天在百裏外的文登城出現的那場大戰,由於紅一師和教導旅的前出,消息一時還到不了這裏。不過,文登境內有不法分子蹦星兒地出現,這種“傳言”,無論如何他們也通過一些不知道是出於什麽目的的人的嘴裏得到了。沒辦法的事情,這塊土地上的人喜歡傳言,知道的越多,本事越大嘛。

“少校大人,”副官的麵前沒有酒杯,他是個在沙俄軍伍中極少見的那種不嗜酒的人,“您判斷那些謠傳中的亂匪會是從哪裏來的?難道就是一些曾經被我們打得走投無路,最後都躲藏進大山裏的那些亂民嗎?”

“恐怕沒有那麽簡單哦。”營長搖搖頭。

“那麽是他們?”副官的嘴朝著南邊的方向努了努,似乎有些不理解,“難道是他們的先頭人馬?應該不會來的這麽快啊?”

“在戰場上,永遠就沒有應該和不應該。”營長狠狠地喝幹杯中的酒。

副官嘿嘿地笑了笑,看著搔首弄姿的營妓給少校大人斟滿酒杯,“大人說的是,不過,司令部不是說和談就要開始了嗎,而且,而且其中一條,就是要保證我們俄國人在和談前所獲得的全部利益?”對他的少校大人,他還是相當欽佩的。盡管少校大人已近五十,可少校大人才算的是個真正的軍人。

少校大人曾經參加過一八二八年開始的,那場為時一年多的俄土戰爭,並與眾多的沙皇鬥士們一起,使得沙皇不僅獲得了多瑙河口及其附近島嶼和黑海東岸,還迫使土耳其承認格魯吉亞、伊梅列季亞、明格列利亞並入沙皇俄國版圖的英雄之一。在眼下的威海駐防軍中,能有少校大人這種顯赫戰功的人已是寥寥無幾。

“談判?談判要是就能夠得到想要的一切,還要我們這些沙皇軍人幹什麽?”營長晃動著肥大、**的上身,一張毛臉漲紅著,“巴魯什卡和達薩莫夫這兩個懦夫,除去天真的幻想和貪婪之外,他們還懂得什麽……”他開始發泄起自己的不滿。是啊,不滿太多了,出生入死幾十年,軍階卻像是進了終點站的列車,再也不會動彈。看著一個個那些從來就沒有做過一天軍人的人,如今卻都可以揚眉吐氣地高居自己之上,不滿不行。看著手底下這些人渣,提不起來、扶不上去的爛貨們,他甚至都欲哭無淚。以前的他可不像現在這樣,他曾經為自己驕傲過,如今,進了這個大染缸,想不變都不行。

聽著少校大人發泄夠了,副官無奈地歎口氣,“我們所處的這個位置太重要了,一旦打起來,就是首當其衝。如果……如果出現萬一的情況,唉……”

副官說著,看了看窗外,那意思很明顯,就依靠如今住在外麵的那些“大爺們”,能打仗?唉,到時候能拿起槍站穩了,大概就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了。

營長也下意識地把目光停在了窗口片刻,聲音裏帶有一些淒涼,“海上打得一塌糊塗,卻咬著牙喊自己誰都不怕。守軍港,嗬嗬,看看陸地上麵哪有一個屏障。費盡了心機,早晚都是給別人預備的。”

“唉,我是有些累了。”營長轉回頭,看著副官,“一會兒你要親自查看查看所有的哨位,不能叫那些人渣抱著槍一個個地養神玩。從明天開始,全營不許再脫衣服睡覺,告訴那幾個混蛋連長,誰要不聽我的,那就是想和死神去接吻了。”

“是!”副官站了起來,“大人,還是再和司令部要求要求,把那幾個惹不起的爺換走吧,有他們在,這個營帶不好。”

“換?”營長咧嘴一笑,笑得比哭還要難看十倍,“我就沒有看到誰還能算上是好的!”

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杯,牙齒猛地一咬,狠狠地把酒杯摔在地上。

“啪!”一聲脆響。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副官停頓了一下。他回頭看看地上破碎的酒杯,看看眼睛被酒精燒得通紅的少校,再看看那個大張著嘴,雙手死命撕扯著自己那一頭黃不黃、白不白的長發的女人,他搖了搖頭。因為,他現在才明白,他所聽到的這聲脆響,不單單出現在屋子裏,還有外麵。

“唉,又有亂放槍的。”

“去看看是哪個雜種、混蛋幹的,狠狠賞他十個耳光!”營長跳著腳大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