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沃土 第三七七章 逐鹿(十九)
葫蘆形山穀的腰部前出一些,黃淳熙的後衛部隊在加緊做著轉入防禦前的各種準備。“葫蘆腰”兩側,勉強可以攀爬上人的山坡上,曾經為了以防萬一而搶占上去的少數警戒人馬,也開始下山。
一支在對手身上占了便宜的軍隊,不管接下去是要繼續進攻,還是馬上後撤,自然都是順暢的很。而對於一支剛剛遭受了重大挫折,談虎色變甚至草木皆兵的心靈傳染病不斷蔓延的軍隊來講,如果勉強撐著繼續進攻,興許好說些,而要立即轉入後撤,如果不是一個意誌十分頑強的整體,一般都很難擺脫兵無戰心、將無鬥誌、軍隊即刻形成一盤散沙的悲慘命運。
不過,眼下黃淳熙的人馬卻似乎像是個例外。
也許是由於官兵們感覺到立即就能脫離殘酷的戰場了,心理上的強大壓力得到了一絲慰籍的緣故,也許是生怕幾十丈外的太平紅軍聽到自己這裏的聲音,會突發奇招扯住自己的後腿,剛才還是嘈雜一片的山穀,如今竟然一下子安靜了許多。除去紛雜的腳步,沒有了更多的喊叫。官兵們盡管呼吸急促,偶爾還有的腳下拌蒜,但每一個人似乎都在盡最大的努力克製著。為了“跑”的更順利,在快速的集結當中,此時開始擔負前衛任務、雖然習慣了“大爺”生活的官兵們,不少人還會默默地、自覺自願地幫著輜重隊中的慌亂的手足無措的夫役們牽驢帶馬,一切看上去還真相當地有序。
在黃淳熙扭曲的臉上,終於又有了一些滿意的笑。
匯聚成一股股人流的前衛隊伍,已經向著寬闊的“葫蘆底”蛹動了,不久,還小跑起來。井然有序的長長隊列,開始穿過手忙腳亂還在為著最後一次猛烈發射做著準備的炮隊陣地,穿過一個個正槍口支著下巴,眼睛裏無不帶著羨慕的目光,本來是壓在最後,現在看來注定還要再次壓在最後的專司炮隊護衛任務的一隊人馬。
剛剛撤下來,一個個渾身泥土,滿臉汙垢,正逮個地方就一屁股坐下去,張著一張張大嘴隻剩下了喘氣的份的三營,一聽說可以馬上尾隨著二營撤出這個要命的地方,居然就像是吃了鴉片的“癮君子”一樣,頓時不知道從哪裏來了那麽一股子力量,有的幹脆就爬起來直接朝著二營的隊伍裏麵鑽。這一輪攻擊下來,可真是把他們打得寒了心了。如果不是標統大人大發慈悲,前麵有太平紅軍的“大炮”、槍彈和刺刀,後麵還有那幫親娘老子都不認的督戰隊,隻怕他們都得與衝出去的騎兵隊一樣,變成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了。
亂哄哄的三營敗兵,立即攪亂了二營的後隊。前麵還是好好的兩路縱隊,到了後麵,卻變成了黑壓壓的一大坨。隨著這一大坨人粥的湧動,又衝動了炮隊列好的陣式。一下子,稍稍才平靜了一會的山穀裏,人喊、馬嘶加驢鳴,好不熱鬧。
半邊臉滿是血汙,正半躺在一個角落裏,接受營醫處置額頭傷口的苟管帶,顯然沒有料到自己的手下竟會這麽的不爭氣。他明白標統大人的脾氣,頓時也不管傷口裹沒裹好,騰地跳起身,正要跑去製止手下們的膽大妄為。不料,僅僅跑了幾步,大張著的嘴一個字還沒喊出來,滿是血汙的那半邊臉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個巴掌。這一巴掌,直打得他頭上還沒裹好的白布帶子也飄了起來,受到撕扯的傷口裏咕嘟又竄出一股的血,頓時糊住了他的一隻眼。
“狗娘養的,老子是叫你們撤退,不是潰逃!”黃淳熙揚起沾了一手汙血的手掌,看著疼得幾欲昏死、差點兒跌倒的苟管帶,吐沫星子四濺,毫無憐憫地惡狠狠咒罵著,“叫你的那些狗雜種立即都老子滾開,要不老子就地就處置了他們!”
“轟、轟、轟……”仿佛就是為了要回答黃淳熙的,突然,一片片火光閃爍、緊跟著是響雷陣陣。
歇斯底裏的黃淳熙剛剛來得及尋聲看了眼如今已成為他回老家的必由之路的穀口,他隨即聽到的就是那種已經熟悉了的令對手振奮,卻叫他感到刺耳難忍的尖利號角聲,還有比雷鳴似乎更震撼的山呼海嘯般的呐喊。
黃淳熙此時一定不願意,卻又不得不麵對著已經小跑出穀口的前衛,眼下虎跳狗竄似的狼狽而回的淒慘場麵。
曆經兩個時辰,黑夜裏強行軍三十餘裏的紅九十師一團一出現在戰場,就牢牢紮緊了“葫蘆底”。一團官兵先是迎頭攔住,繼而緊緊追著倉皇潰敗的忠義救國軍,殺進山穀、貼身肉搏,不給對手的洋槍以發射的機會。
寬闊的穀口,此時敞開胸懷迎接著在“為了,天朝前進”的呼嘯中,越來越多洶湧湧入的天朝紅軍。
如同大海裏的波濤似的白慘慘淒厲刀浪,前浪未落,後浪又起,失去了遮攔的忠義救國軍炮陣,也成了任天朝紅軍馳騁的坦途……
剛剛收拾完黃淳熙賴以自豪的兩百馬隊,看著本來瘋瘋癲癲、不顧死活猛撲三連恢複了的穀口陣地,突然卻又呼啦啦退潮般消隱在山穀裏的忠義救國軍,趕緊收攏部隊,準備再次規避對手炮火瘋狂報複的習秉勳和蔣雲翔,此刻全然忘記了疲勞。
“為了天朝,前進!”他們衝出陣地,再次呼喊著,再次邁開壯實的雙腿。成排的閃亮槍刺,鋪天蓋地的刀光劍影,如同強勁的疾風撲進“葫蘆”的肚腹……
諾大的“葫蘆”肚腹中,雙方士兵纏在了一起。有規矩的槍陣沒有了市場。無論是哪一方,凡是能打出自己槍膛裏子彈的士兵,就沒有時間和機會再去裝填下一顆子彈,隻有最原始的肉搏才是唯一決定雙方生死的關鍵。
最原始的肉搏也是最殘酷的。看到後麵一營還沒構築好的石壘防禦線,被犀利的天朝紅軍在瞬間撕裂。看到跑出去的二營又夾著尾巴風馳電掣地從前麵逃竄回來,夾在中間三營的脆弱神經馬上就斷了。既然入地無門,那就得上天。
一潰而散的三營不會聽任何人的喊叫和阻攔,手腳一起並用,順著“葫蘆腰”的山坡猛爬。
自以為從離開娘胎開始精明了好幾十年的黃淳熙,現在傻眼了。真是千呼萬喚出不來,驀然回首,自己竟在燈火闌珊處。
不少見過黃淳熙當時形象的手下,在他們後來的日子裏,還對自己從前的那位標統大人讚不絕口。因為,他們都親眼看到過,麵對兩麵壓上來的太平紅軍,一動都不動,堪稱是泰山壓頂都臉不變色的標統大人。他們看到了在衛隊的“挾持”下,盡管不得不加入到爬山行列裏的標統大人,最初曾是那麽的百般掙紮,高聲怒罵。當然,可以原諒的是,他們不是黃淳熙肚子裏的蛔蟲,根本不知道他們的標統大人其實與他們一樣,是被天朝紅軍詭異戰術及凶悍的氣勢給嚇傻了,嚇呆了。他們更不會知道,加入衛隊沒有人搭理他,他就會一直那麽癡呆呆的繼續站下去,直到成為天朝紅軍刀下鬼的一霎那,才會恍然大悟。對衛隊所謂“挾持”的掙紮和怒罵其實假的,不過就是為了自己的麵子而已。當然,那些讚美他們的標統大人的人,還有一個目的是不敢公開說的,那就是他們多少年後,還有人依然對天朝紅軍恨之入骨,在他們心中,黃淳熙若是不高大,難道叫天朝紅軍高大不成?當然,凡是讚美他們的標統大人的人,還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誰都不說他們的標統大人的死亡真相,隻說他們的標統大人是自裁了。
事實的真相呢?
不能說黃淳熙的衛隊不頑強。可是,麵對著驚濤駭浪一般前後夾擊而來的大批天朝紅軍,既然已經失去了繼續纏鬥下去的意義,就不如先把標統大人就出去了。留得青山在,才會不怕沒柴燒,這是他們的義務所在。
於是,山下的穀地裏殺聲震天,不間斷的鋼鐵相交刺人神經的尖利聲響,叫人禁不住雙股發緊。山坡上,奮力攀登的包括黃淳熙在內的忠義救國軍們,就像是一大片的壁虎,即便已經感到了手腳酸軟,卻依舊在咬牙堅持,而且不甘落後,一刻不停地向上、向上……
黃淳熙清醒了,清醒之後的黃淳熙不再顧及剛才的麵子,卻要考慮現在風采。在攀岩的“賽事”中,自然不能於其他人。他是飛快地爬在最前麵的幾個人之一。就要接近山丘頂部的時候,胸腔燥熱的幾乎要炸裂的黃淳熙緩了下手腳,撅著屁股,腦袋頂在一顆小樹上,扭著一張慘白的像是厲鬼的臉,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無意間,他看到了屁股後麵有一張熟悉的麵孔。苟管帶!
不是半邊臉,而已經是滿臉都被汙血糊滿了的苟管帶,能堅持著爬到這個份上,絕對是精疲力盡了。他突然爛泥一樣癱爬在黃淳熙的腳下,狗一樣的大張著嘴,出氣多多,進氣可憐。
黃淳熙咬了下牙,雙手抱住麵前的小樹,衝著腳下的苟管帶鼓勵著,“再……再堅持一下,自古……自古無難事,隻要肯登攀。”說著話,他雙膀一叫力,終於攀上了最後一塊山岩。
他用一種近乎是勝利者的姿態,回頭看了看還在廝殺的熱火朝天的穀底,娘的,老子早晚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