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六章決戰(五)

看到馬新貽仍然還蜷縮在門檻上的那堆白花花的肉體,翁同書眉頭一皺,不滿地瞪了眼身後跟著的德州州判鄧爾恒。他現在絲毫也沒有幸災樂禍的感覺,反而是有點兒心裏酸酸的,似乎看到的不是別人的屍體,而是自己指不定哪天的樣子。

別看他在收到小弟和老父來信之前也像袁甲三一樣的痛恨過馬新貽,但在其後,他卻暗中感謝馬新貽能夠叫自己安穩地在家“養病”。小弟和老父的來信他不可能看不出裏麵暗含著的深意,他們其實是都在警告他,千萬要給自己留條後路,否則那是會牽連到常熟的一門老少的。如今人都死了,居然還放在這裏暴屍,這也太……

鄧爾恒顯然明白按察使大人在不滿什麽,他湊近翁同書的耳邊,小聲說到,“大人,事態重大,卑職不敢擅動。撫台大人是太後的心腹,又被當今議政王所倚重,如果就這麽簡單地被身邊兒的人刺殺了,上報到朝廷不免……”

要說起來,這位鄧爾恒也不是一個無名之輩。論起老爺子來,那也不比翁同書遜色,他的老爺子那可是當年曾經因為與林則徐一起在廣東的禁煙而聲名赫赫的兩廣總督鄧廷楨。若再論起進士及第來,比翁同書小上幾歲的他那更是遠遠地早於翁同書。

想當年從翰林院先是出放湖南辰州,繼而就任雲南曲靖的知府,他也是風光過好一陣子。不過,就在他已經風聞自己要被晉升貴州按察使的關鍵之際,也是倒黴在了“匪亂”上。雲南回回的起義風起雲湧,巡撫為了逃避剿辦不力的罪責,隱瞞實情,上書隻言曲靖盜匪猖獗,根本不顧他豁出命來與回回們血戰的事實,指責皆因他這個曲靖府有意推諉、養虎為患,並請求朝廷對他嚴懲不殆。結果,還是幸虧京城裏有知根底的朝內朋友,幫著在皇上的麵前進行了好一番的周旋,雖然他沒被逮京問罪,但升遷的事肯定是別提了,不僅如此,還被降職到了德州。

更叫他心有餘悸的是,當他背負著滿心說不出的委屈離開曲靖要來山東的路途上,就在即將要出雲南的時候,居然被一群蒙麵的歹徒搶了個淨光,如果不是沿路各地官府的接濟,他差點兒沒討飯討到德州。當然,到了貴州的時候,就有人偷摸告訴過他,其實搶劫他的並不是什麽土匪,而明明就是鎮守雲南的大清官兵所為。這些官兵,借助狼煙四起的民亂做掩護,專門幹打劫來往官員的惡事。

官兵扮匪打劫過往官員的事情,他早有耳聞,可打劫到自己的身上,他卻是萬萬沒有想到。再聯想起朝內朋友說的懿嬪妃曾經在皇上麵前力主要拿他當雞,斬殺了嚇唬嚇唬其他不為朝廷出力的那些猴子們的密語,鄧爾恒不僅放棄了本打算彈劾彈劾打劫自己的惡賊,怎麽也要發泄發泄胸中惡氣的想法,還變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沒機會覲見過那位以前是懿嬪妃,後來是垂簾太後的厲害人物,僅憑著幻想,他就能被嚇得多少次半夜裏從睡夢中驚醒。雖然那位太後已經撤簾,可他照樣擔心,隻要她一天不死,他就懼怕上十二個時辰。

翁同書看了看畏畏縮縮的鄧爾恒,心裏一動。也是啊,雖然眼下是兵荒馬亂的,德州到底還能安穩幾天都難說,畢竟馬新貽的死事關大清朝的顏麵。堂堂一個撫台大人,在此危難時刻,沒有死在捍衛大清的陣前,卻栽在了一個汙濁女人的石榴裙下,一旦傳將出去,那也是好說不好聽啊。再說了,一個巡撫就是那麽容易地被殺的?如果朝廷追究起來,恐怕他這個按察使也脫不了幹係。想到這裏,他瞅瞅一邊兒已經被衙役們五花大綁起來的凶手,再看看門檻上的那堆白肉,眉頭輕輕地跳了跳。

“大人……大人啊……您可要為撫台老爺報仇啊……”身上裹著一床布單子的馬大菊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哪裏竄了出來,衝著正陷入思索的翁同書,指著不但沒有絲毫驚慌,倒還顯得有點兒得意的張汶祥,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叫著,“都是這個惡賊,是他殺了俺的撫台老爺,你們為什麽還不殺了他……千刀萬剮了他……”

馬大菊破了聲的淒厲哭鬧,把毫無防備的翁同書竟給嚇得渾身一顫。他瞪眼一看麵前這個披頭散發的女子,趕緊穩了穩心神,目光掃了下鄧爾恒。一到這裏,翁同書就大致知道了所發生的一切,現在,從鄧爾恒的眼神兒裏,他明白了原來這個女子就是引發馬巡撫被殺一案的禍根。

“在官府麵前,哪裏有爾等咆哮的份!”翁同書惡狠狠地揚手一揮,“來人啊,給我掌嘴!”

他的話音還未落,不用他和鄧爾恒又帶來的跟班們動手,一邊如狼似虎的撫台衙門的心腹衙役早就撲了上來,一把扯住馬大菊的頭發,左右開弓在馬大菊那粉白的小臉上這一通劈裏啪啦的狠抽。巡撫慘死,肯定要有新巡撫到來,而新巡撫有新巡撫的心腹,這前巡撫的心腹事必要受到冷落,你馬大菊害了多少人啊,人家既得利益者能不跟你紅眼。

“夠了!”看到衙役沒完沒了地越打越歡,翁同書氣得一跺腳。什麽東西,叫你打,你就打幾下得了,還真打上癮了,一個大老爺們揍女人很威風嗎?

“把這個女人和刺客一起帶到前麵大堂上去,趕緊把撫台大人先安頓好,也不怕這樣傷了朝廷的顏麵。”翁同書悶聲地吩咐鄧爾恒。

馬新貽的巡撫大堂,暫時成了翁同書的斷案之地。刺客張汶祥翁同書並不陌生,而且對於張汶祥以前怎麽跟上馬新貽的那段曆史也曾有過一些的耳聞。很自然,他在心裏已經謀劃出了一個將來上報給朝廷的馬新貽為什麽才會被殺的絕好情節。

太平天國奸細張汶祥,假借兵敗壽春之際,混跡於真正打算投奔馬新貽的竇一虎潰軍中,蒙蔽了馬新貽,並偽裝積極,逐漸騙取了馬新貽的信任。此後,為了破壞馬軍的內部團結,密謀籌劃了殘殺竇一虎,並慫恿同為太平天國密探的女匪首馬大菊,以美色引誘馬新貽,企圖竊取有關馬頰河俄國盟友防線的絕密軍事情報。由於巡撫馬新貽不為女色所動,二匪惱羞成怒,在馬巡撫從馬頰河工地回府衙沐浴之際,殘殺了馬巡撫。

這麽做,其實翁同書是有自己另外一番私下的盤算的。一方麵體麵地應付了上麵以及外界,另外一方麵,張汶祥、馬大菊那都是太平天國的叛逆,殺了他們,將來太平天國得勢,德州淪陷,也算是他有功於太平天國方麵。即便太平天國殺不進來,也無妨自己。

翁同書心機不錯,張汶祥倒也配合,不管翁同書問什麽,他隻是閉著雙唇一句話不說。他覺得他已經夠本了,再多的話都是沒用,既然早晚等著一死,早死比晚死更痛快。可當翁同書說到馬大菊係為同謀的時候,馬大菊不幹了。

把竇一虎的死推在張汶祥的身上,馬大菊真是巴不得的,心理麵直歡呼按察使大人聖明。可說她是太平天國的奸細,還一同殘殺了她的巡撫老爺,那哪裏能行。老爺要是不死,用不了多久她就是堂堂正正的撫台小妾了,那是多麽崇高又響亮的身份啊,她幹嘛要殺老爺毀了自己?

翁同書根本不管馬大菊願意不願意,敢喊冤?馬上有大嘴巴伺候,看你還喊不。這邊兒打得馬大菊鼻口竄血,那邊兒有張汶祥點頭作證,鐵案如山。

不說翁同書一通的緊忙乎,普留申科一聽到馬新貽遇刺的消息,急得差點兒又要暈死過去一次。

如果放在平時,別說死了個巡撫,就是大清的皇帝死了,普留申科也絕不會放在心上,更不可能第一時間就出現在現場。平心而論,他真是巴不得這塊土地上的人都死絕了才好。放眼望去,這裏都有什麽?除去該詛咒的暴民,就是滿地的無賴,他甚至都想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怎麽還可以叫這樣的垃圾國度存在下去。更何況,他現在還在滿腦子考慮著數萬沙皇將士生死攸關的大問題了。

可如今不同啊,他需要馬新貽這條聽話的哈巴狗。麵對攻勢強勁、海潮般撲湧而來的太平紅軍,他不僅需要鋼鐵一樣的軍隊,可還需要在後麵支撐他軍隊的脊梁啊。

普留申科一溜煙兒地竄到了馬新貽的撫台衙門,當他掀起覆蓋著的布單子,一眼見到的是下麵那具馬新貽冰涼的屍首的時候,不由得一股兔死狐悲的感覺襲上了心頭。“上帝啊……”他緊閉雙眼,在胸前比劃了一個十字。隨後,暴跳如雷地衝到了翁同書的麵前,指著他的鼻子厲聲喝問,“是什麽混蛋殺害了我最忠實的朋友?”

翁同書茫然地望著殺氣騰騰的普留申科,對方到底在喊著什麽,他絲毫也不明白。當尾巴似的跟在普留申科身後的通譯又把那句話重新說了一遍,翁同書趕緊一直跪在大堂上的張汶祥、馬大菊,“他們,太平天國的奸細。”

忽悠一下,普留申科隻覺得腳底下一軟。什麽,太平天國的奸細?上帝啊,難怪前麵打得是那麽的一團糟,鬧了半天,毛病都在這裏啊!有你這種雜碎在徒駭河給老子監工,太平紅軍不一下子就打過來那才叫怪了。

憤怒中已經開始帶有悲哀的普留申科突然抽出腰裏的短槍,嗖地就竄到了張汶祥的麵前,“好你個太平天國的奸細!”還沒等其他人明白過來,頂在張汶祥腦門子上的短槍就轟的一聲爆響。

張汶祥哼都沒來得及哼上一聲,仰麵橫屍在地。不過,他的陰魂卻還在悠悠地遊**在這座大堂內,舍不得離去。也許他還在為自己從前錯誤的選擇,已經開始了後悔,也許,他是想看著那個卑賤的二嫂怎麽走進地獄。

一槍打死張汶祥的普留申科又瘋子般的一把揪起縮成一團了的女匪,短槍在女匪的腦門子上剛一晃,馬上就僵在了手裏。

女子天生的美貌,那可不是青腫和血漬隨便就能夠壓得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