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沃土 第八十章 遺憾的是,就是這個極品,還沒有來得及登上駛往法蘭西的“客船”,卻在北京市工商委的嚴格檢驗麵前……
林家現在的這份產業得來不易啊。
自從祖上由打山東“光著腚”一般地“闖”到了京城那天起,正是依靠了手上的這門釀酒的絕活兒,雖然沒有發上個什麽大財,但至少可以維持住一家的生計,也在“天子腳下”落穩了腳。等傳到了獨苗兒林老蔫這一輩的時候,林家在一家老少的衣食不愁之餘,這手裏麵多多少少地還有了那麽一點兒的結餘。
正所謂,鳥戀舊林,魚思故淵;樹高千丈,落葉歸根。
因為有了積蓄,再加上原本人丁興旺的林家,從打來到起,居然連續幾代都是一脈單傳,就是到了他這裏,也始終難有改變。小十年前,林老蔫那可是直熬到了將近四十,熬得他都快發瘋了,這才喜得貴子。
所以,林老蔫堅定地認為,皇城雖好,對於林家,卻並不是一塊值得久留的風水寶地。於是,林老蔫也和所有戀家戀故土的人們一樣,開始為林家的未來而盤算。寶貝兒子剛一落生,他就拿著省吃儉用地積攢下來的銀子,不僅在老家登州置辦了幾十畝的田產,還在登州城內預先購置了一個鋪麵。別看他一向喜歡悶頭不語,外表更總是給人以一種傻憨傻憨的感覺,絲毫也沒有半點兒商人應該擁有的那種精神氣兒。但在內心深處,他卻是個極其精細之人。
林老蔫給林家未來劃出的道道,首先是有田不愁沒糧。其次,祖上傳下來的手藝不能丟,他不僅要繼續辦酒廠,還要自己開店,這叫前店後廠,肥水永遠不流外人的田。
要說起來,林老蔫的舉家遷移計劃,還早在那些已經把大半個中國鬧得天翻地覆的太平紅軍離著京城很遠之前,那就應該實施了。不過,林老蔫卻沒能如願。
其一,留在老家幫著看守那.片大產業的家人告訴他,登州城內的鋪麵沒有了,因為,被皇上請來的盟友俄國大兵,把鋪麵征用做了兵營。
其二,南方造皇上反的兵們已經.靠近了膠東,說不準哪一天這戰火就會燒起來。
其三,由於從天津衛到京城的.周圍,也都駐紮了大批皇上的俄國盟友,這些嗜酒如命的俄國大兵們,一時間鬧騰的是酒比金貴。林老蔫在心疼老家的田產同時,不由得眼睛也紅了起來,他想借此大好商機,把丟掉的一切重新都撈回來。
可惜的是,林老蔫這回可是徹底的看走了眼了。他.的作坊倒是趕上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火爆,就連他用從黑市上咬著牙購回來的高價糧剛剛釀造的、尚不夠儲存窖期的酒,也都被蜂擁而來的虎狼一樣的俄國大兵一搶而空。不過,俄國大兵們能給他留下的,卻隻是成麻袋背來的、連擦屁股紙都不如的、還帶著清新油墨濃香的大清寶鈔。
這場大洗劫,叫林老蔫的作坊頃刻間變得一貧如.洗。
太平天國紅軍光複北京城,林老蔫和所有的貧.苦民眾一樣,終於等到了變天的時刻。隨著太平天國政府的努力,北京城的糧食缺口不僅很快就被補足,糧價也基本恢複到了戰前的水平,林家的釀酒作坊,也熬來了又一次的重生。
要說起京城的.那個安琪爾商行,也就是如今的裕豐商貿公司,林老蔫那可是不陌生。因為還早在京城的天沒變之前,安琪爾商行就曾對他林家這個作坊虎視眈眈。盡管當時的林家釀酒作坊已陷困境,但這個老實巴交的林老蔫,卻絕不是一個甘願輕易認輸的人。所以,很有背景的安琪爾商行數次興致勃勃而來,又總是灰頭土臉地背興而回。
誰知道,林老蔫苦熬苦撐地終於熬出了頭,林家作坊也漸漸顯露出了再度興旺之勢之際,偏偏又趕上了公私合營的這股“嗆人的颶風”。
林老蔫想不通,不舒服,而且還是很想不通,很不舒服。
合股?他不幹,也不敢幹。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人的人心,早就都被狗吃了,親兄弟尚且還為錢財相互間打得是你死我活,更何況彼此間什麽底細都相互不清楚的陌生人了。
不過,這個胳膊總是擰不過大腿,林老蔫自然也得對“官府”低頭。無奈之下,林老蔫再次一咬牙、一跺腳,既然惹不起,幹脆賣他個娘的了事。就這樣,林家作坊經過折價,被裕豐商貿公司收購。裕豐商貿公司在成功收購了林家作坊之後,對這個擅長釀酒工藝,精通作坊管理的前掌櫃,也沒有棄之一邊而不理,而是盛情邀請林老蔫繼續留任。
林老蔫沒有推辭,因為他的生命早已經與這個釀酒作坊融為了一體。自那以後,林老蔫親眼看著他的林家作坊一天天地繁榮、昌盛,僅僅五年的時間,他所領導的工人就由過去的幾十個,變成了如今的幾百個。
但是,這一切,卻並沒有叫林老蔫產生任何的喜悅感。雖然在這個原本屬於自己的作坊裏,他還是像當年一樣,“以主人翁的姿態”(連續三年,林老蔫都曾獲得過市工商委係統的勞動模範稱號,這是官方對他的評價)、寡言少語地埋頭於自己應該做的一切。然而,在他的內心裏,自始至終都還深深地埋藏著一種極度的不平衡。
夜裏,當他拖著疲憊的身體躺在炕上的時候,一想到酒廠滾滾流出的搶手好酒,以及源源而入的財富,他就總是碾轉反側,難以成寐。
他承認,眼下的這個沒有了皇帝的世界,無論如何都要比有皇帝的時候更光明。也正因為如此,他的那種不平衡心理也就愈發地加劇。他絕不認為酒廠的興旺源泉,就是那個被報紙上所極力鼓吹的什麽“社會主義改造”的偉大。在他看來,在眼下的這種大好環境下,如果他的作坊不被“搶”走,他一樣可以把過去的小作坊,打造成現在大酒廠。
可惜的是,今非昔比。身為一廠之長、技術在身的林老蔫,每月的薪俸收入將近一百天圓,這個收入,不僅可以叫他的一家老少過上衣食無憂的幸福生活,而且還使他成為了全廠的最高收入者,就是比起那位身兼廠共盟會書記、工會主席數職,頭上頂著老紅軍帽子,遍體戰傷累累的他的副廠長來,也要高出一大截子。
即便如此,林老蔫還是無法滿足。
有道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而不善言辭之人,隻要其一出言,往往也就會震驚四座。
為了滿足國內民眾的需要,三年前,法蘭西政府的商務部門委托北京市工商委員會,針對法蘭西人的口味兒,為他們專門量身定做一種低度的“紅星牌二鍋頭酒”。北京市工商委毫不遲疑地將這個任務交給了裕豐商貿公司,經過裕豐商貿公司的審慎權衡,開發低度白酒的重任,最後落到了林老蔫支持的京南酒廠身上。
幾天前,第一批四十二度“紅星牌二鍋頭酒”正式準備出廠,它不僅填補了國內白酒行業缺少低度酒的空白,還由於其極具東方韻味的古樸典雅的裝潢外表,被定位為“紅星牌二鍋頭酒”係列的極品。
遺憾的是,就是這個極品,還沒有來得及登上駛往法蘭西的“客船”,卻在北京市工商委的嚴格檢驗麵前,頃刻間暴露出了其華表於外、卻敗絮其中的本來麵目。
好好的極品的二鍋頭,居然變成了兌過水的假酒。
好險!幸虧沒有太過自信,更沒有丁點兒的麻痹心理,否則的話,酒一登船,這個“國際笑話”那可就是開得太大了!北京市工商委的大員們連連抹著一額頭的冷汗的同時,更是怒不可遏。打假打假,打到最後,這個“假”居然都做到自己的圈子裏了,這還了得!
隨著北京市公安局的立即介入,“假酒案”很快水落石出,作案者不是別人,原來就是林老蔫,還有他從前的那幾個“情同父子”的學徒!
至此,一起嚴重的破壞生產案似乎就可以結案了。不過,在公安部門人員的調查中,林老蔫廠長的助手,也就是那位老革命的副廠長隨口說出的一番抱怨話,卻把林老蔫推進了更黑暗的深淵。
“要說這個林廠長,工作起來那是沒得說,沒白天沒黑夜的,總是跟工人紮在一起。不過,他就是不愛學習,你一叫他參加個學習,或者開個什麽會,他不是這裏難受,就是那裏不舒服,總要接口躲掉。所以啊,他平時是很不注意對自己的思想改造的。記得有一次,我跟他開玩笑說,老林啊,你姓林,咱們天朝紅軍的大元帥也姓林,你老兄有福氣啊,五百年前你們可是一家子喲。唉……我當時真沒想到,他一聽了我的這個玩笑話,不僅居然一瞪眼火了,還狠狠地朝著地上呸了一口,然後指著我就喊,‘俺們老林家絕不會出這種斷子絕孫的敗類!’我那個氣啊,林委員長是誰?沒有林委員長帶著我們火裏鑽、雨裏闖,你能有今天?氣得我還幾天都懶得搭理他……”
這一下,林老蔫變得可是罪上加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