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沃土 第八十三章 隻要是做官的,就都是穿連襠褲的,在這皇城腳下,俺見的實在是太多了。像俺這樣的小屁民,喊冤……
在隸屬司法局的看守所的接見室內,在兩個看守所獄警的陪同下,林海豐又見到了林老蔫。
現在坐在林海豐麵前的林老蔫,明顯地一下子就蒼老了許多。
看守所那可不是療養院,盡管在這裏不會有什麽所謂的牢頭獄霸,遭不到“懲戒”,也攤不上餓飯,但也絕不會叫你有半點兒享受的感覺。而且,比起真正的牢獄來,這裏更沒人願意呆。
雖然經曆過生活的滄桑,嚴酷的生活賦予了林老蔫極強的承受能力,可在這裏,他依然會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還有無盡的壓抑。使得這個本就年近五十的老漢,失去了原有的那種尚敢與年輕人相媲美的活力,僅僅幾天之間,仿佛就邁入了花甲。
“您能告訴我,您這麽做的動機……哦,也就是您之所以會這麽去做的原因,到底是為了什麽嗎?”
從一進來,林老蔫不僅就沒.有拿正眼兒看過這位被無數人“頂禮膜拜”的神一般的大人物一下,即使麵對這位大人物的善意問候,那也是充耳不聞。等到他的屁股一坐在了椅子上,就更是開始垂首耷拉眼,像尊無人世界裏的泥胎似的,悶聲不語。此時林海豐的問話,自然又是猶如泥牛入海。
林海豐看看一副懶得搭理他的.樣子的林老蔫,又瞅了瞅身後站著的那兩位獄警,接著回過頭來衝著林老蔫微微地一笑,“聽說您曾數次大罵過我,還惡毒地咒我要斷子絕孫。不過,其實您自己都知道,您的詛咒根本就難成現實,因為我早就有了一雙的兒女。不瞞您說,為了子孫後代的利益,我是不想再要孩子了,否則的話,估計憑我的本事,生養上十個八個的孩子,那也是毫不費力的小事兒一件。”
這個時候,林海豐看得清清楚.楚,林老蔫雖然還是一聲不吭,但他的胸脯子卻在急劇的起伏,嗬嗬,他的這位太祖老爺爺動氣了。
林老蔫真是動了真氣。咋地?哦,你有本事,你可以搶.走俺的家產,可以把俺丟進監牢,連養孩子你也比俺有能耐,你可真是比老天爺還能!山東人向來就是火氣大,林海豐這種又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說法,怎能不叫林老蔫的這股怒火頂上了房?
可這還沒完呢。
“雖然如此,您罵我和詛咒我的後果還是嚴重啊,”林.海豐說著,順手摸出煙鬥。但他剛剛把煙鬥湊到嘴邊兒,卻又停了下來,而是朝著林老蔫一遞,作出一副要給林老蔫的樣子,“不僅是很嚴重,而且還是相當地嚴重,嚴重至極。如果您實在沒有什麽可說的了,那就幹脆留下它吧。估計今後您的餘生也就隻能耗在這看守所和以後的監獄中了,沒有這個東西,日子會很難熬的。”
“你……”氣得鼓鼓的林老蔫,差點兒就要從椅子上蹦.起來。他的眼睛在冒火,指著林海豐的手也在顫抖,“官印都在你們的手裏,你們要殺要剮隨便來,老子不怕!可老子告訴你,老子就是恨你們,做了鬼也恨!”
別看林老蔫樣.子蒼老,這通大嗓門兒一喊出來,震得整個屋子嗡嗡的,房頂都幾乎要被掀開。
“林老蔫,你住口!”
麵對林老蔫這突然的咆哮,林海豐毫無異樣,可他身後的那兩個先是被喊叫的一愣,緊跟著馬上又清醒了過來的獄警卻不能不有所動作了。這還了得,簡直是翻了天了!
兩個獄警幾乎是同時撲向林老蔫,“你這個死不改悔的家夥,林委員長好心來探你,你不僅不知好歹,還簡直是給臉不要臉,像你這種人,就該罪上加上罪!”
看到兩個獄警怒火衝天,大有要把林老蔫扭架起來的意思,林海豐趕緊招手製止。等到兩位獄警氣憤難平地回到自己最初的位置上,他這才衝著這兩個年輕人嗬嗬一笑,無所謂地說到,“我說同誌啊,發個火有什麽了不起,人都有脾氣,說說罵罵也就過去了,沒有必要當真。”
“可是……”一個獄警指了指林老蔫,滿肚子的委屈,“如果整個看守所裏的人都像他這樣,那……”
林海豐手指點點這個獄警,笑著搖搖頭,“同誌啊,你當然要維護這裏的一個良好的秩序,這是你的責任。但是,還要有一個好的工作方法,更要牢記住咱們紀律。別人罵人、粗暴都可以,你我卻不行。”
說完,林海豐又望著“紅臉關公”似的林老蔫,還是一笑,“林老先生,在這個世界上,既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所以,既然您是這麽地恨我林海豐,那就一定有原因。”
林老蔫的脖子一擰,還是不睬。
“嗬嗬,林老先生,生氣可以,但千萬不要拿自己的性命來開玩笑啊!”林海豐點燃了煙鬥,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他鄭重地看著林老蔫說到,“來的時候我已經問過了,司法局給您安排的律師,都叫您給拒絕了,這樣就很危險啊。我現在必須要提醒您,如果攤上了一個現行反革命的罪過,那可不是多做幾年牢的問題,而是有可能要被處以極刑的。我想,您不會願意丟下一家老小不管,而非要去闖鬼門關的吧?”
“還是那句話,官印都在你們的手裏,俺這個老不死的連天都捅破了,俺就是渾身上下都是嘴,誰又會肯聽俺的胡說八道!”林老蔫似乎有點兒開始氣餒了,在嘴裏像是自言自語地咕噥著。
“天破了?”林海豐故作糊塗地朝著屋頂看了看,“沒有嘛,我怎麽看這天還是好好的嘛,難道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唉,你們說呢?”林海豐一邊扭頭問著身後的兩位獄警,一邊使勁揉著自己的眼睛。
麵對林委員長的問話,兩位年輕的獄警是感慨萬千,“天……天真的是好好的呢,委員長,你沒有看錯!”
“嗬嗬……”林海豐滿意地衝著兩位年輕聰慧的獄警點了點頭,接著問林老蔫,“看來,您之所以會做出這樣的破壞行為,還真的是原因很多。說俗點兒吧,也就是對我們的某些政策,積怨很深。”
林老蔫終於看了眼麵前這位天大的人物,雖然沒有吭聲,但卻把頭一低,顯然是默認了。
“咱們以前就聊過,我老家也是山東的,咱們山東人喜歡直來直去,從不繞彎彎腸子。”林海豐說著,垂下眼皮看了看手裏的煙鬥,跟著又說到,“我這次來,沒有什麽別的意思。主要是想弄明白,為什麽您會做出這麽不理智的舉動來?當然,或許我也幫不了您什麽,但從您這裏,我可以總結出一些經驗教訓來,對咱們政府今後更好地為人民工作有益。對您也是一樣,您應該把一切想說的話都出來,要相信咱們的政府。同時,還可以用您的這個切身教訓,去給更多的人指出一條光明的道路來。您是天朝的勞動模範,我覺得,您有這個責任和義務,您說呢?”
林老蔫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許久無語。
林海豐也不再說話,也不再吸他的煙鬥,隻是默默地坐在那裏,靜等著林老蔫。
“俺……俺冤啊……”
突然,整個身子幾乎都要蜷縮在了一起的林老蔫猛地雙手一捂臉,居然委屈得像個孩子似的號啕地大哭了起來。
淒慘地哭了好一陣子,林老蔫這才又猛地一抬頭,瞪著一雙紅腫、混沌的淚眼,衝著林海豐哀哀地叫到,“都是你,如果不是你定下的那個什麽混帳官法,叫他們搶走了俺的那個作坊,俺怎麽會有今天……”
聽了林老蔫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敘述,林海豐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林老先生,既然您在心裏一直就不願意合營,又對裕豐公司的做法不滿,那當初您為什麽不選擇投訴?”
“隻要是做官的,就都是穿連襠褲的,在這皇城腳下,俺見的實在是太多了。像俺這樣的小屁民,喊冤就是喊破了嗓子,又有什麽用喲!”
“唉……”林海豐看著他的這位還是長著一個“古老的腦袋”的太祖老爺爺,真是有點兒要無話可說了,“林老先生,北京光複都八年有餘了,難道這八年間您所看到的還都是穿連襠褲的當官的?”
林老蔫淚眼模糊地怔怔看了林海豐一會兒,他無話可說。他想了想,唉!它還真得承認,他見過看著不舒服的官兒,比如他的那位副廠長,啥技術都沒有,就靠著身上的那些傷疤,居然就可以被派來跟他一起搭夥,除去會領著大家夥浪費時間地開會,啥事兒還都得自己手把手地教。比如縣政府的某位大官兒,愛酒如命,動不動就扯著自己,央告自己替他弄點兒不花錢的酒吃。再比如……
可除了這些小小不嚴的事情之外,人家這位大人物說的還真是有道理,他不要說是見到,連聽也也沒有聽說過有那些官兒穿起了連襠褲。當然,前幾年其他地區那些被砍了頭的官們除外。
林海豐望著無話可說太祖老爺爺,嗬嗬地一笑,“再說了,自從您的作坊賣給了裕豐公司之後,對您的安排也應該說是很不錯的了。咱們幾次見麵,您也一直都是再表示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可怎麽又會……”
“薪俸就是給的再多,那也都是有數的錢,”林老蔫使勁揩幹淨臉上的淚水,很坦誠地說到,“如果作坊還在俺自己的手上,俺會賺更多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