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之後儲欽白似乎有事要忙, 周聲以為是他此次去吉城談合作,有什麽後續事物等待處理。結果兩天後發現,是要搬家。

這天周聲下班早, 不過六點。

進了門怔愣看著滿地打包的行李紙箱, 以及七八個穿梭搬動東西的工作人員,不知道的, 還以為公寓被人打劫了。

恰好陳燈燈抱著東西過來,看見站在門口的周聲, 就驚訝說:“周先生,今天下班這麽早啊?”

周聲跨過門口一紙箱, 懷疑問:“公寓也不安全?你們儲哥決定要搬回東湖?”

“啊?儲哥沒跟您商量嗎?”陳燈燈愣住。

周聲看了看周圍,搖頭:“商量什麽?”

陳燈燈傻眼般抓了抓頭發,心裏也直犯嘀咕,想了想才斟酌說:“不回東湖, 那房子雖然地段好, 安保也不錯,但是在圈內基本算是公開的住址了。儲哥沒具體說搬去哪兒,隻是讓我帶人來把行李收拾了。”

說著說著自己都懷疑。

搬家不和周先生商量,又特地吩咐讓他們不要隨便動周先生的私人物品, 這該不會是吵架, 或者要分居吧?

陳燈燈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

小心翼翼看著周聲的臉色,遲疑問:“周先生, 你跟儲哥吵架了?”

周聲哪知道人小助理心裏在想什麽, 聽見問話:“吵架?沒有,對了, 你們老板人呢?”

“儲哥他……”陳燈燈自己雖然是助理, 但一般聽吩咐行事, 也有兩天沒見著人,隻好搖頭,“不知道。”

周聲也驚覺自己從昨天下午之後就沒有見到過人了,懷疑他搬家可能是出了什麽麻煩新聞,隨即拿出手機搜了搜有關他的事。

結果跳出頁麵的第一條,就是疑似偶遇儲欽白的新聞。

流傳最廣的,是兩張圖片。

其中一張就是前兩天在VR公館,不過是一張背影照,沒有正臉,而且裏麵也沒有拍到周聲。

第二張就是室內偷拍的。

黑漆漆的角落裏,儲欽白戴著口罩的半張臉不甚明晰,側著頭,正看著旁邊。

周聲更靠裏,基本都被擋完了。

網友關注的點也都奇奇怪怪。

“我能說我去過那家體驗館嗎?四舍五入我和儲哥一起去的!”

“隻是像啦,他自己的電影都要用到四五維技術,怎麽可能有興趣去體驗這東西。除非帶著小朋友去約會了?”

“在現場,因為慫,沒敢去問,隻確定確實帶了人。”

“不會又有人憑著兩張臉都看不清的圖片,就又想給人扣出軌的帽子吧?”

“散了吧,我哥忙著呢,剛跟五陽合作就有人迫不及待出來潑髒水了。”

“嗯,希望哪天儲影帝出軌的新聞出來,粉絲不要覺得臉腫。”

“有些人這麽愛操心,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爹媽吧!”

不可避免延展成為吵架。

身份沒確定,事情也沒有鬧大。

周聲隻是看著小朋友那三個字有些臉熱,心想,果然是小孩子玩兒的?

退了娛樂媒體,周聲想了想給儲欽白發了條消息。

那邊電話打來的時候,周聲怔了一秒。

“到家了?”儲欽白的聲音傳來。

周聲嗯了聲。

儲欽白:“在開車,很快到。”

周聲進門不到十分鍾,又被趕回來的某人帶走了。

坐在車裏,周聲還有些不明情況,看了看周圍並不熟悉的景致,再看著旁邊開著車的儲欽白,問他:“這是要去哪兒?”

“到了你就知道了。”

周聲其實不用猜,也知道可能是新的住處。

到了這一天,周聲其實並沒有再提出過要自己出資購房,或者搬出去這樣的話。一來是因為現今的他和儲欽白都沒有金錢問題,周聲也不是會覺得誰出錢就會傷及誰麵子和自尊的人。二來,從一段無效婚姻再進入情感狀態,好像是個很新鮮的體驗,這個人不隻是法律上的丈夫,身份上的捆綁。

小舅舅說,你要找到一個自己喜歡,對方也喜歡你的人。

周聲從未想過有這個可能性。在這個不再算艱難困苦的世道裏,偏偏他遇上的這個人,像是穿鑿冬日峭壁岩石的風,好似無人抵得過。

包括他自己。

周聲想到這裏勾了下嘴角,反而放鬆下來。

靠著椅背看著窗外。

如今的時節,天黑得比較早,但因為今天是個大晴天,城市遠處的晚霞紅藍相間掛在天際,帶來久違的空曠般的絢爛盛景。

儲欽白開著車,側頭見他眉間的放鬆,微微握緊了方向盤。

大約一個小時左右,車開進了一處中式庭院別墅園子。

占地麵積無法用肉眼估量,周聲隻是遠遠看見都覺得驚詫,直到車停下。

周聲坐在車裏,看著大門口雕刻而成“棲園”二字,才回頭看著旁邊的儲欽白。

儲欽白同樣看著門口,收回視線又看著周聲。

說:“周先生,你的府邸到了。”

周聲微微睜大眼睛,“我的?”

“對。”儲欽白解開完全帶:“這裏隻記在你一個人的名下,下去看看?”

周聲含著滿心的震驚和無所適從,在思緒還沒轉過來的間隙,跟著儲欽白下了車。

棲園內裏,挑高的門廳和連續的拱門回廊,池塘花園,石板路和矮鬆,無一不相得益彰。相比起南方類似建築的精巧雅致,棲園更空闊大氣,風吹來,滿處生機。

周聲目視周圍,站在小徑草路旁,收回視線看著麵前臂彎搭著外套站立的儲欽白,問:“這是什麽意思?”

“喜歡這裏嗎?”儲欽白隻問。

周聲不否認,點頭:“喜歡,可是……”

“那從今天開始,這裏正式屬於你。”儲欽白打斷他,複又上前一步,拿起他的手,遞上一把鑰匙。

掌心墜墜的重量,才讓周聲恍然明白他沒有開玩笑。

周聲回神,看著手裏的東西說:“其實沒必要的,條件再差的地方我都可以住。”

“但是我想讓你住在這裏。”

儲欽白伸手撚下周聲發梢上不知何時沾染的枯枝,低頭看著他的眼睛,“我知道你哪裏都能住,甫城條件不好你不也住了。或許你還住過火車車廂,住過裁縫鋪閣樓,住過很多我根本想象不了的地方,對嗎?周先生。”

周聲倏然緊繃,抬頭看著儲欽白。

第一反應就是他知道了。

他怎麽會知道的?

“周聲”是個富二代,儲欽白怎麽也不會對著“他”說出這樣的話,這話是分明是對著周聲說的。也對,儲欽白是誰?他一個見慣爾虞我詐職場的人,自己之前還意有所指以此拒絕過他。

他哪是咬住了就輕易鬆口的人。

但是周聲依然覺得身體在發涼。

瞞到現在,他沒想過有被戳穿的一天,失憶已經不能當做借口,麵對儲欽白他也撒不了這個慌。

他喉嚨幹澀發緊,再次確認般,輕聲問:“你在說什麽?”

“聽不明白嗎?”儲欽白的聲音聽起來比以往溫柔很多,可他似乎已經下定決心,沒打算停下來,繼續看著他,聲音落地而起道:“或者你想否認?周聲,1945年尾,禹城遭遇過的最大的那場轟炸,記得嗎?”

轟一聲響,爆炸接連在他眼前出現。

人群哭喊著尖叫,焦黑的牆壁和被血染紅的泥土,組成了那幅世紀災難現場。

周聲臉上一寸寸血色褪盡,他已經很久沒有回憶起過那一天,身邊的相熟的同誌一個接一個死亡,死守並未等來好消息。

那場雪太大了,澆不滅城市的火,看不見天上的光。

儲欽白見他霎變的臉色,心跟著揪了起來。

從大致的死亡時間,儲欽白能查到當年有關的具體資料,就是這場大轟炸了。根據教授所言,再結合史實,問這話本是試探,但周聲的反應,證實了這猜測。

儲欽白再說不下去,直接上前把人擁進懷裏。

側頭親了親周聲的頭發,啞聲說:“對不起。”

周聲的聲音因為貼著儲欽白的衣服,有些模糊,“你說什麽對不起。”

他一動不動,再沒有其他反應,不反駁,又像是默認。

儲欽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是太心急。

儲欽白摸了摸周聲的後背,問他:“冷嗎?”

“不冷。”周聲悶聲搖了搖頭,過了會兒,恍惚問:“你都知道些什麽?”

儲欽白再不忍,也知道此刻不能退了。

稍稍鬆開人,從口袋裏拿出一件東西,放到周聲麵前。

周聲沒有伸手去拿。

隻是盡量睜明眼睛看著眼前丁點大的舊照片。

經年累牘,他都忘了,還有這樣一張照片。

範秀雲穿著旗袍在對麵笑道:“聲聲,你站過去一點嘛,你小舅舅可不是每年都來的,得拍下來做個紀念。到時候再讓你小舅舅帶回去,你外公外婆可都惦記著你如今長高沒有呢。”

周兆堂坐在院子的石桌上看報紙。

聽見聲音看過來。

對著範秀雲說:“你就別在那兒瞎指揮了,讓他們自己拍。”

身邊比他高了不少的範仲青一把攬過他的肩膀,笑得露了牙,衝著對麵照相館上門的人豪邁說:“就這樣拍,可得把我和周聲聲拍得好看一點。”

院子裏負責打掃的,還有家裏負責煮飯又特地出來看熱鬧的阿姨等人全都笑了起來。

周聲揮舞在手裏的小樹枝乖乖垂下。

看著對麵,白光一閃,畫麵定格在1923年夏。

周聲眨了眨眼睛,才發現自己已經看不清儲欽白。

儲欽白見他惶然的表情,硬了心腸,“因為範仲青就是你的小舅舅,所以你才會對他那麽熟悉對嗎?父親可喚周兆堂?母親是否名叫範秀雲?都是當時的貴門高知,而你周聲,錦繡前程堆裏長起來的小公子,留洋潛回國替父翻案,接手周家產業後搖身而上的周老板。”

儲欽白說完,伸手擦過周聲的眼皮。

觸下來一滴眼淚。

透明水珠,晃得儲欽白的心都開始跟著顫。

聲音越發嘶啞,掌著周聲的側臉,像是看透了他,輕聲:“可惜後來的事情就不甚清楚了,周聲,捐贈的物資一筆接著一筆,斡旋成全的事情上至影響時局,下到商會鬥毆,為什麽還是要走那條路?何至於此?”

等不及看清黎明。

周聲終於閉上眼睛,再含不住剩下的淚。

哽聲回應他:“因為有需要。”

這就是滿門忠骨家的遺風嗎?

成全了眼下這個穿過世紀,站到自己麵前的人。

周聲承認了,因為有需要就是他對於種種問題的答案。

儲欽白心中大慟,不再繼續。

再次伸手把人抱緊。

周聲埋首未動,又過了會兒,恍然輕問:“儲哥,你都不害怕嗎?現在在你麵前的,說難聽點,可能都不算人了。”

儲欽白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捅穿了一樣。

他從來不知道,周聲原來是在意這個的,看起來如此堅定不疑的人,從屍山血海裏掙脫,依然不覺得自己完整。

儲欽白眼底浸了紅,蹭了蹭周聲的耳朵,“所以,這就是你一開始拒絕我的理由?”

周聲:“或許不知道哪一天,我就突然不見了。”

“閉嘴。”儲欽白咬了咬牙,禁錮著人道:“是人是鬼你以為我在乎?這輩子你都隻能在我這裏,哪裏也不能去。”

周聲聽見這話,頓了頓,突然卸了渾身的力。

驟然被戳穿的秘密其實震驚和麻木居多,雖然他打算隱瞞到底,但發現這一切的是儲欽白好像反而不覺得意外。

掃墓回程那天,踏出一步。

心上的那種懸而未決,到了現在,反而有種落回心裏的感覺。一向信奉自然科學的人,不覺荒唐,也能說出不在乎是人是鬼的狠話,再說,你哪裏都不能去。

這確實像是他能說出的話。

驟然破開的真相,導致儲欽白始終覺得像抱著一片虛幻,落不到實處。

抱著人的間隙,捏著後頸,說:“從今天開始,搬來這裏吧。”

“我……”周聲還是想反抗。

儲欽白不肯鬆手,告訴他,“這裏雖然麵積廣,但出了棲園不到半裏,就是高端別墅群,不至於過分安靜。邀客上門,工作上的接見會談都可以選在這裏。 ”

“那你呢?”周聲還沒從剛剛的衝擊裏回轉,挑著最明晰的問。

儲欽白:“你可以把我私藏在這裏。”

周聲在一片混沌裏,跟不上思路,露了個疑慮的音節。

夕陽餘暉下,儲欽白喟歎,“原本想征求你意見,還你記憶裏關於住所的樣子,但是想想,又不願。這位周少爺,薄禮相贈,棲園算我送你的私邸,望你從此落於歸處,以此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