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很累,我想遠離足球。——迭戈·馬拉多納

龍嶠不能接觸足球。

當然,這個不能接觸不是字麵意義上的那種,一碰足球就緊張過敏之類,而是抵觸。

他本能地抵觸“自己是個足球運動員”這件事。

盡管已經離開球場兩年多,隻要把球踩在腳下,他的雙腳還會情不自禁地顫抖。

第一次回到雲頭寨的那兩個月,對他來說無比煎熬。不得不扮演國際著名球星,又不得不建立一支足球隊。好在他早就學會了欺騙和敷衍了事,為自己不上場踢球準備了充分的理由,毫不知情的鄉親們也信以為真。

即便那樣潦草的訓練,每次結束後,他都忍不住要喝上兩瓶。用酒精灌滿心中那個黑洞,醉後才有安穩的睡眠,才有國際著名球星衣錦還鄉的美夢,才有繼續喬裝的力氣。

他就飄了那麽一次。在喬老板麵前,為了給球隊爭場地顛了個球。

球高高飛起,又穩穩黏在他腳上時,他是暢快的,也是痛苦的。就像一把刀再度出鞘,鏽跡斑斑的刀身拖出來時會被刀鞘刮擦得遍體鱗傷。

他果然被這份痛苦拽回了黑洞,灌下再多的酒也無濟於事。

就算方蔚然沒有追到鷺城,沒有罵他那一通,他也清楚自己是在逃避。那個晚上,他把過去的十年和不堪的自己都剖給方蔚然看,親手殺掉自己,再掙紮著重新活過。

他又一次回到雲頭寨,又一次成為足球隊教練,他發誓不再逃避。

這真的很難。

一開始的體能訓練還好,基礎動作部分也不太折磨人。隨著隊員們的水平提高,訓練內容越來越豐富,也越來越向“真正的足球”靠攏。有許多動作他無法親自演示,隻能一邊磨破嘴皮的講解,一邊如帶小孩那樣手把手按著隊員的腿腳比劃。

這種做法效果不好且效率低下,龍嶠很清楚。

之前他讓石材生糾正跑動追求時不要擺腿,而要用髖帶腿自然向前,也是講半天講不明白。好在石材生是文化人,腦子比吳順靈光,自己琢磨了好幾天琢磨明白了。

動作還能這樣教,球場上的攻防套路就沒辦法了。對手怎麽跑,我怎麽堵,對手封鎖在前,我要怎麽把球拉過來再扣過去……對抗之間更有各種小動作,是在球場上磨礪多年形成的致勝習慣,時機、角度、力道和隨機應變都不是擺弄橘子就能擺弄明白的。

應該示範,必須示範。

之前楊教練還鼓勵他,說他當教練有優勢。因為他是踢過職業的,是去外麵見過世麵的,掌握了更多的技術,積累了更多的經驗,這一切都可以在他教出來的隊員身上體現。

如果他能做到……

這天接下來的訓練很順利。在石材生的幫助下,吳順終於掌握了正確的腿部擺動,一腳有力的長傳之後還特地跑來報喜。他沒提示範的事,其他人也沒提,大家嘻嘻哈哈收拾好東西,商量要不要來蹲宵夜補充能量。

隊員們這樣體貼,龍嶠本該鬆一口氣,心底卻莫名煩躁。

回到家已是深夜。

為了不打擾樹生阿公休息,他已經搬回龍家老屋住。附近幾座木樓都熄了燈,隻有一扇窗戶還亮著。

方蔚然又在加班。

這幾天村委會忙瘋了,吳彤和楊八一已經請假暫停訓練。聽說現在是年底最後一波檢查,各項工作特別密集,才完成人居環境檢查又迎接防反貧檢測檢查,自治區督查組、市督查組和第三方評估輪流著來。

除了這些,他知道方蔚然還有許多更重要的工作。

侗布工作拒了品牌大單,要開拓新的渠道,吸引新的客源。

喬老板投資,同市中醫藥協會聯合的中藥材基地也在籌建中。根據雲頭寨的山林條件,第一批決定栽培本土侗藥也常用的幾種藥材:當歸、杜仲、**羊藿和羅漢果。不過從前種藥材虧過本的人家都心有餘悸,還需要耐心說服。

還有最淘神的是香禾糯。要把侗家糯米賣出大山,這事遠比成立侗布工坊和中藥材基地更難。藥材不愁銷路,侗布不愁人手,香禾糯卻兩樣都愁。

最大的問題就是產量,現在隻有部分倔強老人堅持在種,越往後種的人隻會越少。

白天亮興致勃勃參觀了一圈,就吞吞吐吐提出來:搞品牌做電商需要可持續發展,香禾糯的生產和銷售不僅有季節性限製,還無法做到規模生產,直接卡死在產能這個門檻上了。

“要不還是算了。”他說自己可以在goal店裏和直播間代售,但是算上包裝、物流等成本,賣不上一定的量,其實就是虧錢還不賺吆喝。

送白天亮離開的那天,龍嶠分明在方蔚然臉上看見了失落。

但是他知道,方蔚然沒有放棄。

看著那扇明亮的窗戶,龍嶠忽然意識到一個變化。幾個月前的他,看見方蔚然加班隻會心疼,愧疚,深深怨恨自己無能。現在的他仍然會心疼,會愧疚,會焦躁不安,但更多的是欽佩,是深深的羨慕。

是的,他羨慕方蔚然能這樣投入自己的選擇,就像當年的他在球場盡情馳騁。

龍嶠用力捶了下胸口,把注意力集中到現在。他慢吞吞走進灶房,角落裏有一個半癟的舊足球。

這是球隊最早的練習球,踢久了穿孔漏氣。本來應該換掉,大家又覺得可惜。本著現在能節約就節約的原則,龍嶠拿回家自己修補。網購的輪胎密封膠已經收到好幾天,他卻遲遲沒有動手。

現在他拿起足球,用兩條腿固定住,用帶針頭的注射器把密封膠迅速從氣孔推入。這種密封膠隻能保持一分鍾的**狀態,他果斷把球丟在地上,用腳推著球不斷滾動、彈跳,好讓膠水和球膽充分粘合。

“這是說明書的要求。”他告訴自己,腳掌又一次貼向球麵。

沒有充氣的足球踢起來分量沉了許多,伴隨一種悶頭悶腦的無力感。龍嶠越踢越別扭,一腳用力轟出,一道弧線飛向灶台。

哐當數聲,是鍋倒碗碎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