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像一名水手,雖然經曆了太多的狂風暴雨,但仍然有著尋求新大陸的決心和勇氣。——羅伯托·巴喬

說是讓他自己加油,隔了兩天方蔚然還是聯係了當醫生的表哥,讓他幫忙介紹一個既靠譜,又能遠程谘詢的心理醫生。

“什麽情況?”表哥嚇了一跳,“出了什麽事,你這描述得很像應激性心理障礙。”

“不是我,是我朋友。”

“你在那邊還能交到朋友?”表哥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口氣瞬間嚴肅,“老實說,是不是同你在黔東南認識的那個男生有關?就是當年你托我幫忙快遞東西,又給他找簽名足球的那個。”

方蔚然隻回了一句:“找醫生的事記得保密。”

隨後表哥又發了多少痛心疾首的話和表情包,她隻當沒看見,全神貫注投入工作。

又隔了幾天,她帶著心理醫生的聯係方式去找龍嶠,卻在樹生阿公那裏撲了個空。

“那小子哪有心思學木工?一天到晚紮在後山撾球哩。”老人擺弄著手中的模型,哢噠一聲將榫卯合上,“我倒要看看他還能撾出啥名堂。”

白天的後山更衣室很安靜,隻有足球敲擊的響聲。沒有球員的場地上,教練對自己的訓練遠比對任何人更要瘋狂。

方蔚然遠遠看了一會兒,才在龍嶠收球的間隙走上前去。

她知道龍嶠的性格,原以為要說服他看診是個困難的任務,沒想到龍嶠很爽快就答應下來。

“西班牙的俱樂部也有心理醫生,其他國家也有。”他說,“有很多著名不著名的球員都有點毛病,有個和我一起踢球的家夥就衝著自己大腿開過一槍。那時候我很怕俱樂部把我送去和醫生聊天,那就說明我真的和他一樣了,而且我的西班牙語是真的爛。”

幾天不見,龍嶠似乎瘦了一圈,但看起來很有精神。聊天的時候,腳邊始終盤桓著一顆足球,雙眼亮得像藏著火星。

方蔚然靜靜聽他說自己的訓練計劃和進度:“本來以為要找回狀態很難,從前每次想到踢球我就覺得特別難受,腿腳僵硬得邁不開。真的踢起來了,感覺……”

龍嶠腳尖一點,球就高高飛起,先落在他頭頂,再滑向肩膀、胸膛,又從右腿顛向左腿,全程如被磁鐵吸住一般由他任意玩耍。

“我感覺……很神奇。”他說。

雙眼盯著方蔚然,有個比喻藏著沒敢說出口。

重新踢球的感覺,就像重新遇見她。有痛苦有恐懼,但一旦下定決心不再逃避,一切就變得美好起來。山區經常有這種神奇的事,頭頂突然狂風暴雨不要緊,堅持朝前走,走著走著又能變成麗日晴天。

他沒有說出口的感受,方蔚然卻很明白。

“是不是真的行動起來,就會發現其實沒那麽難?我做工作也是這樣。”她微笑起來,視線追逐著那顆足球,“其實你真的很厲害。不過別再用頭球了,你還在吃藥呢。”

接下來直到春節,兩個人都沒有再碰過麵。

方蔚然每天忙得腳不沾地,隻是隱約聽吳彤和楊八一說起,現在龍教練又換了訓練方式,果然還是親自示範來得效率。有時候又聽他們笑著議論,原來打職業的照樣也會出錯,那記長傳多麽多麽漂亮,還不是被我們斷了。

寫年終工作總結時,她不覺有些失神。春天的時候,她堅決反對的項目,不知不覺竟然成了一年中繞不開的工作。龍嶠想送她的“業績”沒能兌現,現在球隊卻成了她筆下“群眾體育強化鄉村凝聚力,激活鄉村振興動能”的絕佳案例。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她鄭重其事地敲打鍵盤,為過去的一年總結,也為將來的一年展開希望。

侗家把春節稱為“過大年”,是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外出打工人陸續歸家,雲頭寨一日比一日熱鬧。

同過去幾年一樣,方蔚然沒有回家探親的打算。就算回去,她的父母也有的是比親子時光更重要也更有意義的事忙碌,正如她記憶中的每一年。

沒想到過年時會有人來寨子做訪問調查,更沒想到從車上下來的竟是兩張最熟悉的麵孔。

當時方蔚然就站在寨頭花橋前,胳膊還被楊曉丹和另一個臘咩挽著。為了迎接貴客,寨裏準備了攔路歌和攔門酒,她也被拉進了攔路的隊伍。一身羽絨服站在身著侗家盛裝的臘咩中,格外紮眼。

她不安地抿了抿唇,隻見石大力引著貴客走過來。

“來嘞來嘞,這兩位同誌就是李教授介紹來的專家,要和我們一起過年。”提到李教授,老支書還朝方蔚然擠了擠眼睛,又一拍腦袋,“對了,兩位怎麽稱呼?”

“我姓李。”人過中年依然保養得宜的女同誌微笑頷首。

“我姓方。”不苟言笑的男同誌認真糾正,“我們不是專家,隻是來體驗生活。”

“體驗好,體驗好。”石大力樂嗬嗬,“巧得很,我們寨有個小方。呐,就是中間這個,年紀輕輕能幹得很哩。”

兩位貴客的目光在方蔚然麵上停了停便滑了過去,冷淡而克製。隨後老方就提出建議:“我知道你們有很多傳統儀式,心意領了,就不耽誤大家的時間了。”

“不耽誤,不耽誤。”石大力使了個眼神,領唱楊曉丹便唱了起來,“天上祥雲現五彩,稀客忽從天上來……”

兩位貴客認真聽了一會兒,老李抬手鼓掌:“可以了,唱得很好,謝謝。”

陡然被掌聲被打斷,臘咩們都有些不知所措。石大力也有些尷尬,搓著手道:“攔路歌可以不唱,攔門酒總要喝一口?老話說,喝了過寨酒,活到九十九……”

老方擺擺手:“很抱歉,出於健康考慮我們不能喝酒。”

老李則問:“石書記,我們初來乍到,能不能讓哪個小同誌領我們四處參觀一下?”

幾個臘咩齊刷刷不自在看腳尖,方蔚然索性主動出列:“我來為兩位當向導。”

她微笑著向幾年不見的父母伸出手:“你們好,我是雲頭寨駐村第一書記,方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