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入掖庭為奴時,已經十六歲。

掖庭是個會吃人的地方。

我剛入掖庭,便遇見一群年輕的內侍拿著白綾要勒死一個瘋女人。

我永遠忘不了,嬤嬤帶著我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她望向我的眼神。

她披頭散發,麵色蒼白如紙,布滿血絲的雙眼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著我。嘴角卻帶著奇異的笑,像是不甘,又像憐憫。

她被幾個小內侍死死按在甬道微薄的積雪上,雙手被緊緊地鉗製著,我走到她麵前的時候,她猛地朝我撲過來。

我再一次,從夢中驚醒。

看著身邊還在熟睡眾人,躡手躡腳地下了床。

此時,已經接近卯時。我將自己精心收拾妥當,提著一隻宮燈,便朝著皇帝上朝的必經之路走去。

皇帝的輦架在此時經過,這個時辰的甬道上宮人寥寥無幾,見皇帝輦架到此,皆遠遠地便下跪行禮。

我像往常一樣,故意比眾人慢上幾分,才慢慢放下手裏的宮燈,緩緩跪下。

又一次的,皇帝的鑾輿緩緩經過,輦架上的人沒有半分反應。

我輕歎一口氣,太遠了,還是離得太遠了。

我提著宮燈回到了掖庭。此時,眾人已經起床,準備開始一天的勞作。見我又一次失魂落魄地回來,眾人忍不住又開始了嘲諷。

“呦,這不是咱們想攀高枝的謝娘娘回來了嗎?怎麽?皇上還沒看見你啊?”

“哎呀,趙姐姐,這有些人是要飛上枝頭做鳳凰的,跟咱們可不一樣。”

“就是不知道她有沒有那個命,早先的王良媛,也是寵冠一時,最後還不算一條白綾勒死了事?”

王良媛就是我初入掖庭時,被勒死的那個女人。

“就是,如今這裏是突厥人的天下,殊不知咱們這位突厥皇帝最討厭的就是她這樣心思活絡的漢人。”

我自嘲地笑了笑,她們怎會知道我之所以處心積慮地接近皇帝,就是為了今後不會再有漢人被隨意勒死。

懶得理她們的冷嘲熱諷,我開始灑掃院落。

在掖庭每日都有很多活兒要做,實在沒有心情與她們鬥嘴。

許是我的沉默惹了她們不快,走上前來一腳就踢翻了我盛水的木桶。

“趙姐姐跟你說話呢!你聾了嗎!”趙憐前段時間攀上了掖庭管事太監做對食,如今掖庭眾人自然個個忙著巴結。

我不想生事,長舒一口氣,壓下心中怒火。拎起木桶,轉身朝著後院的井邊走去,打算去重拎一桶水。

那想要替趙憐出氣的小宮女,還不肯罷休伸手拉住了我。我不耐煩地回過頭,看向趙憐。

許是想到之前被我整治過的經曆,趙憐被我看得有些頭皮發麻。

於是出聲製止:“算了。跟個啞巴計較什麽。”說著就上前拉著小宮女離開了。

我拎著木桶去了後院,前院雖然有一口井,可是清早事多,眾人為圖輕省,都擠在前院的井前搶水。

我懶得與她們糾纏,於是便繞遠路,去後院那處偏僻的水井取水。

誰知這日剛到後院,就聽見院中傳來了落水聲。

我三步並兩步地就往院裏衝,隻見兩名小太監站在水井邊,鬼鬼祟祟就要開溜。我奔向井邊,發現落入井中的東西已經沉了下去。

便沒有在意,放下轆轤準備取水。誰知水桶剛放下去,便好像碰到了什麽東西。

我探頭去看,井中赫然出現一張死人的臉!

我頓時嚇得跌坐在地,那女子臉色蒼白,露出的脖頸也已經出現屍斑,顯然已經死去多時。

宮中死個把人,再正常不過。但一般情況都是由暴室門抬出,交給家人,沒有家人收斂的就直接丟去亂葬崗。

像這樣直接丟入井中的,一般都不是好死。

宮內是非多,一不小心就會惹來殺身之禍。我進宮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絕不能折在這些事情上。

我不打算管這閑事,隻是雙手合十朝井中拜了一拜。逝者莫怪,願你早日往生。

然後提著空桶離開,找到那個將我水桶踢翻的小宮女,將桶扔在她腳邊。

本來打算息事寧人的,現在看來是不行了。

木桶倒在她的腳邊,正巧砸中了她的腳。

她痛到驚呼:“你幹什麽!”

“去給我打水。”我麵無表情,冷冷道。

她覺得我不可理喻、一臉的不耐煩:“我憑什麽給你打水!”

我氣定神閑地看著她,理所當然道:“你踢翻的,自然你去。”

就這幾句爭執便引來眾人圍觀,掖庭眾人都知道我的脾性。

與她相熟的宮女,抵了抵她的胳膊,小聲勸導:“你就去給她打桶水來吧,她可不好惹。”

那小宮女頗不服氣,但卻聽勸,不情不願去給我打了水來。

本以為後院水井的事,會無聲無息地過去。

可是當夜,護軍中尉景縉就帶領禁軍就包圍了掖庭。

景縉是天子近臣,執掌禁軍,內護天子鑾駕,外掌都城禁衛,深得皇帝寵信。

隻不過是死了一個人,竟然驚動了他親自查辦,可見此事非同凡響。

原來井中的女屍不是普通宮女,而是皇帝的新寵韓才人。

韓才人承恩不久,就被人發現在掖庭後麵的井裏,皇帝大怒派人徹查。掖庭這是遭了池魚之殃。

掖庭眾人聚在院落等待盤查,掖庭令目光如炬掃視眾人,憤怒開口:“你們今日都有誰去過後院的荒井?”

我聞言心裏一驚,後院本就偏僻鮮少有人涉足,隻有我時常為了躲避衝突會去那裏取水。

如果不是死的那個人與我完全沒有交集,我簡直要以為此事是衝著我來的了。

掖庭令的話一出口,白日裏與我起過衝突的小宮女便立刻站了出來。

“高公公,我知道誰會去後院的荒井。”說完得意地看向我,似乎是想從我的臉上看到驚惶失措。

高公公指著她:“你說。”

“後院偏僻,平日裏我們都是躲著走,會去那裏取水的——”

她纖手一指看向我:“隻有謝柔!”

她話音剛落,禁軍便要上前將我拿下。

“慢著!”我掙開了被束縛的雙手。為自己辯解:“我今日並沒有去過後院取水,眾人皆可以作證。”

“你胡說!後院那鬼地方那麽偏僻,隻有你不嫌那裏陰森路遠去取水,少要狡辯!”

我歎了一口氣:“我平時或許會去後院取水,可今日的水,分明是你幫我取的,忘了嗎?”

“我……我……”那小宮女被我問得啞口無言。

小宮女甩著袖子,吞吞吐吐道:“那、那之前被我踢翻的那桶呢!”

我微微一笑:“你踢翻的那桶,是我昨日提前打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會在頭天晚上打好第二天要用的水,而我昨天打水的時候,很多人也都看見了。”

今早我特意鬧得那一遭,就是為了防止眼前這幕。

高公公不耐煩地擺擺手:“咱家不想聽你們囉唆,跟咱們祕獄走一趟吧。”說著便吩咐兩側要將我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