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看似結束,晴煙卻沒有要結束的意思,讓他們以岩中屍骨的身份再多待一會。
遍地塵灰,滿目瘡痍,而這一切的起因不過是幾名仙者的爭鬥。
燼山魔尊身亡,不語真人被魂消,九原山一眾仙門弟子被困鏡中。
塵鈺終究是出生在這紅塵世界,他看了看晴煙,說:“仙友,此舉未免太過嚴苛。原本幽姬與不語,是不必死的。他們早有隱居之心,不再參與仙魔恩怨,為何不能放他們一馬?而這一眾後輩,不過是量力而行,並不算錯。”
聽得這番話,晴煙心中又幾分悲涼。
這紅塵世界裏,終究是無人理解她的道心。
她歎息一聲,問:“若幽姬並非你友人,你會網開一麵嗎?”
“會。”塵鈺毫不猶豫地說,“起初他們並未傷人,一個不當魔尊了,一個不再修仙了,成全便是,如何會到今日地步?”
“塵鈺。”晴煙喚了一聲,將鏡子對著他,“你也該入夢一程。”
這位後輩出生起便在天界當神仙,人間分身常年在仙山走動,算不得修行。不知人間疾苦,不知世道種種。
她一直認為,仙者不說要有十世百世的劫難修行才能悟得真道,哪怕一世看遍人間苦難,也是夠悟道的。
可清塵後輩,不,是如今天界的諸多後輩們,活了萬年,虛浮於世,竟認為修仙者便是凡塵之人的代表。
而凡人成仙,不再是做了有利蒼生的善舉,也不再是因受人推崇膜拜而得的功德,隻是羨慕仙人逍遙自在無任何拘束,便借功法,吸天地靈氣,輔天材地寶得了修為升了境界。
仙人,是淩駕於凡人上享受特權。
凡人,是為了得到特權,才修仙。
如此荒唐的因果,三界蒼生如何不受苦難?
塵鈺一朝鏡子,看見鏡中一個閉眼的自己正緩緩睜眼,而他則困意襲來,緩緩閉眼。
他身體失了力氣,也躺倒在了一眾仙人的邊上。
趁著他在夢裏,晴煙飛到空中,抬手在掌心劃出一道傷口。兩滴神血化作一場潤物之雨,落在燼山一帶。
逐漸褪去溫度凝固的黑色岩漿,化作肥沃的土壤。芳草鑽出土地,堅韌地生長著,一棵棵樹木拔地而起,恢複青蔥一片。
被埋在岩漿下的動物如冬眠破土而出,甩去腦袋上的泥土,幾分茫然地觀察四周。
小鹿呦呦而鳴呼喚著自己的父母,兩頭成年鹿循聲而來,用腦袋蹭著幼崽的腦袋,明亮的眼睛裏有淚水落下。
所有的生靈似乎都做了一個恐怖的、有關死亡的夢。
晴煙緩緩落到地麵,站在一眾生靈動物之間。才複活的生靈們感受到她散發出來的溫柔力量,不由自主地靠近。
“喲喲。”鹿鳴。
“嗷嗚。”狼吼。
兔子耳朵輕輕晃動,胡須抖動嗅著親近之人;鳥雀啼鳴,扇動翅膀落在她的肩頭,小小的腦袋左右觀望;地麵的爬蟲遠遠保持距離,懼怕這些高大的生靈。
晴煙走到一隻彎腰伸出手,讓那蟲子爬上指尖,道:“此間無神靈庇佑,爾等常在此間,又曆生死劫難,便做此山方圓之守山仙靈,共守此間太平吧。”
話罷,便賜予了它們些許法力,但並未將它們化作人形,修成人形,是它們自己要去努力的事情。
她穿過樹林,來到幽姬所化的那一朵奇花麵前閉目感知,知曉其心中一些念想,她俯首問那花兒:“你放下了嗎?”
花兒輕輕搖晃。
晴煙不勉強,看向村鎮百姓們逃離的方向。
他們不敢貿然回到村鎮,生怕火山未盡再次噴發,想來此地並非安全之所,幾百年前就噴發過一次,加如今兩次都有貴人相助,今後卻是未知數。
驚魂未定的人們突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是誰通知的咱們快跑?那可是咱們的大恩人呐,我正睡得熟,什麽都不知道。”
人們互相詢問,一個一個往前感激,直到最先的那人尋不到該感激誰,無奈道:“不是我先醒的,我也是被人吵醒的。”
最終他們把這一切歸功於那正在施雨降恩的仙人,紛紛向著那邊跪拜感恩。
雖然認錯了人,長夜還是很高興,全當他們是在感激自己好啦。他卷一陣風回到灰蒙蒙的村鎮上,見這躺了一地的修仙門派弟子,還有那位自稱是清塵仙尊的人。
“他們救災不力,被師父殺了?”長夜心頭一驚探了探鼻息,隻是昏迷沉睡而已,又道,“我怎能如此揣測,實在不該。”
懸在空中的鏡子裏,可以看見他們的夢境,長夜不禁幸災樂禍起來。
鏡中。
一場罕見的山火埋葬了一個村鎮,塵鈺與晴煙是村鎮中的異姓兄弟,因為貪玩遠遊未歸而躲過一劫,成了災禍裏的幸存者。
兩人流離失所,一路乞討流亡到了旭城,被一位農人收養。
那農人生活貧苦卻有一顆善心,決心將兩名孩子撫養長大,但家中拮據,並無多好的條件給他們。
眼看到了入學的年紀,也隻湊出一份學費來。
兩個孩子都很是聰慧,取舍之下,最終將更為懂事的晴煙送入了學堂。第二年,晴煙便成了鄉裏知名的神童,才九歲就對上了先生引以為傲的“絕對”。
沒能入學的塵鈺便在家中幫忙幹農活,將米糧拉去市場上賣,換些錢財。
晴煙每次到家都會把所學知識告訴塵鈺,還問先生借了兩本書回來。塵鈺便白天幹農活,晚上讀書,他很羨慕晴煙。
那一年鄉試,塵鈺千求萬求才被允許一起去參加鄉試。
兩人以第一第二的好成績引起了官府的關注,給了些許錢財緩解家中困頓,並且將二人都推舉到了縣裏的書院念書,那裏有位大儒坐鎮,可得更多受益。
晴煙有學堂先生的推薦信,便更受重視一些。塵鈺與他學識相當,聰慧相同,但還是少了一層人脈,他心中悲傷卻也無奈。
在書院的時候,塵鈺對院士的女兒一見鍾情,寫信傳情,被院士發現了。
院士本就看好兩人,便說:“若你能考取功名,我便將女兒許配給你。”
因珍惜二人才華,又推薦去了京城的大學院。在這,有大儒推薦信的晴煙更受關注,一些名門望族拋來好意,當朝丞相更是有意將他收為門生培養。
之後放榜,晴煙高中狀元,塵鈺為探花。
殿試之時,其實是塵鈺略高一籌,但皇帝知曉晴煙乃丞相門生,權衡之下定晴煙為狀元,直封了六品官位,塵鈺隻有八品。
得知此消息的縣書院院士,直接帶著女兒上門求親,卻被晴煙拒絕,院士女兒羞憤之下投湖而亡。
塵鈺心中憤恨悲痛,但大局為重。
數年之後,晴煙官居一品,在朝中頗有分量,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塵鈺人微言輕,才方位居五品,諸多抱負無法施展,還得借助晴煙。
然而,就在這時,晴煙突然辭官歸隱,聽說是愛上了一名采桑女,那女子不願接觸達官顯貴,晴煙便為她舍了一切。
朝中亂作一團,無論是晴煙的門生還是曾經提拔他的權貴,都為之震驚。而隨著晴煙的離開,受他庇護的黨派也被逐一清洗。
塵鈺看著同朝官吏,恍惚想到小時候養父做出的決定,因那決定,晴煙一路平步青雲仕途順暢,而他自小吃苦才博得一個機會。
但機緣之事本就難求,晴煙能官居一品為民做事實,也就足夠了,塵鈺心甘情願打下手做他下屬。
可如今,這官,竟說不當就不當了?
兩個饑腸轆轆的乞丐,一個奪了另一個的包子吃完,卻說不想活了?
想起過往種種,塵鈺更覺憤恨不公,隻身去尋晴煙,一劍將他殺死。
曾經心愛的女子投湖而亡,養父年邁歸西,唯一的兄弟也被自己殺死,還有什麽意思呢?
第19節
塵鈺也引頸而亡。
塵鈺睜開了眼。
入眼是晴煙似淡漠似慈悲的麵容,問他:“仙友,如何?”
方醒過來,心中憋屈、憤怒、悲痛,還未消除,似乎他還是那一生不得誌,始終差一步的小官塵鈺。
在見到這張臉的瞬間,心中惱火不已,似乎一劍了結還便宜了去。
他一把拽起晴煙衣襟,怒道:“你若早說不能一心為官不顧私情,便把當初的機遇都給我!我心中抱負難抒,還要處處依賴你!朝堂多少官吏被你牽連……”
她明眸輕笑。
他鬆手回過神來,恍然若夢,確實是夢。
“……”塵鈺低頭輕笑,抬眼幾分羞愧,作揖道,“多謝仙友點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