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的風烈烈作響,吹到這裏時卻化作輕柔的微風。
潭水幽寒,再輕柔的風都帶著冷意。岸邊一株海棠花開得正好,片片落花飄在水麵,如一艘艘小舟被風推動。
花樹下華服女子握著年輕男子的手,若非她麵色冷淡嚴肅,此情此景宛若愛侶攜遊,幾分風雅。
“萬般執妄,你由誰心生?”青厭冷聲質問,慈悲雙眸對其沒有慈悲,三界多少生靈鮮血都沾在它手?
被捉住手腕的男子並無慌張,他視線緩緩移到她的手上,將自己的冰冷的手覆到上麵,望著她那雙無情眼眸,說:“我知曉你是故意引我過來,可否算是你想見我,便是你想我。”
青厭看著那張深情款款的臉龐,道:“這等手段,於我無用。”
若是換個尋常仙人,見這般神態話語,必定要以為是自己何時辜負的舊情人,心裏先得打幾個彎。
她反手一扭,肩上披帛纏繞在他的手腕上,借此與他拉開了距離。那人仿佛感覺不到疼痛,手腕被翻扯到極限都沒有吭一聲。
第20節
“明知你要擒我設下陷阱,可我還是來了,你就不問問為什麽嗎?”雖被摔倒在地,雙眼卻直勾勾盯著她,始終沒有離開。
青厭沒有接話,它是萬般執念凡心,說這些話是想動搖她的信念。若是連她都被說動,此執著之物便也是她了。
“因為我想見你,非常想。”
說話間,它麵容出現了變化,一張張臉快速切換。
一會是閨閣千金,眉間哀傷,與心愛之人因門第而無法在一起;一會是年邁老者,與心愛之人陰陽兩隔;一會是癡癡頑童,不敢對鄰家姐姐道出懵懂心意;一會是幽怨婦人,十載恩愛卻被休棄;一會是嬌俏少女,愛慕師父求而不得;一會是意氣風發少年郎,征戰歸來青梅已做人婦;一會是終日抬首望天的女仙,心悅之人比天高;一會是邋遢的乞丐,被愛慕之人鄙夷唾棄;一會是深宮女子,怨恨郎君是天子;一會是無根宦官,有情而不敢言;一會是垂死病弱,終不見心上人最後一麵……
千萬張臉孔瞬息而過,凡人的執念、仙者的凡心,一切種種妄想,都成就了它。
最終麵容不再變化,定格在一張熟悉的臉上,正是不周宮中二十八位半仙之一,她始終不曾知曉名字的半仙之一。
是那一個因動了妄心自己罰跪了許久的那個半仙。
“神女,您還記得我嗎?”他抓住披帛緩緩跪下,眼神虔誠無比,輕輕地在披帛上落下一吻,“我很想您,想了整整三萬年。”
青厭皺眉,道:“你便是以此麵對我,我也隻會惱怒,竟用我故人之貌,言行這般。他雖為半仙又動妄念,卻克己複禮,並未傷害蒼生分毫,更與眾人拚死將真相保下。而你?”
神女的視線投下,是對作惡者的質疑與反駁。
見她不被迷惑,男子臉上浮現起怒容,一種氣急敗壞般地狂怒,道:“為什麽你總是如此,哪怕片刻也好,沒有人會怪你的,有情念又不是什麽過錯!”話語間,黑色的水像一條蟒蛇,將披帛纏繞,向她的手臂蔓延過來。
黑水觸碰到她的手臂胳膊,男子的聲音帶著蠱惑,說:“我已經將三界重鑄,萬千仙凡都有妄念凡心,而唯有你,三界罪慈悲的神女,才夠與我相配。”
要將她,拉下神壇,像凡人那樣為愛癡狂。
要將她,按入汙泥,像邪魔那樣為欲沉淪。
青厭並未理會這般瘋癲,目光輕掃一眼,胳膊上的黑水便凝固不動,刹那間如旱地龜裂,破碎成塊落地。
她一抬手,掌心憑空而現一柄點金玉如意。
“你要殺滅我?”男子語調傷感,模樣再次出現了變化,“師姐,你當真要殺滅我?”
那是玄薇的臉,他麵容清俊顯幾分年少,眉目平緩,雙眼總是帶幾分疑態,仿佛時刻傾聽師姐的教誨。眉心三花紅點,令他脫塵十分,說話語態柔和。
這一刻,青厭略有恍惚,皺眉道:“你便是化作玄薇模樣,也不過是虛表,他不可能動凡心妄念。”
“是,他沒有凡心妄念,所以……”他一笑,笑得猙獰,便不像玄薇了,“所以我將他按入紅塵輪回,生生世世飽受紅塵苦痛,求而不得,三魂七魄皆成執念,皆生凡心妄念,永生永世,供我所需。”
他如一棵樹,將仙人們化作土,汲取他們的凡心妄念作為養分,而今已是一棵參天大樹。
這棵樹,卻仍舊覺得不足夠,三界之中偏還有一個人威脅著它。那人手上並無利刃,也撼動不了巨木,但她站在那裏就是一個威脅,哪怕每天隻是用指甲在樹上劃出一道痕跡。
滴水穿石,終有一天會將大樹劃斷。
青厭手持玉如意,如此來說,她所要麵對的是三萬年前,包括玄薇在內的所有仙人之總和。
她麵色一沉,收緊捆著他的披帛道:“萬物有始有終,你的源頭是何,你的本體是誰?”
肩膀上的腦袋不斷變化模樣,半跪在地上的他以膝蓋前行,因力道的收緊而摔倒在地,眼前是她一雙翹首蓮花鞋,層層褶皺的裙裾覆在其上,顯得端莊肅穆而不近人情。
仰起頭看向她冷漠嚴肅帶著懲戒之意的雙眼,緩緩道:“情不知所起,我亦沒有源頭。”
青厭一手高舉如意將他禁錮,俯首將另一隻手按在他的腦袋上,道:“如此,我隻好搜魂。”
此執著之物修為不低,搜魂是個冒險之舉,但若不搜魂,便無法尋知根本,不知真相,便永遠處於被動。
就算兩敗俱傷,也得如此。
“你要搜我魂?你我修為相差不大,若搜我,我將生不如死。若我反抗,你亦被反噬,神魂受損。”那物變化麵貌的速度逐漸緩下,愛慕她的半仙未能讓她不忍、同門師弟未能讓她畏縮,當真堅定如此嗎。
青厭並未作答,已經使出幾分神力,窺探此物根本。
他麵色因痛苦扭曲,嘴角強扯出一抹笑,說:“我不抵抗,你要搜便搜……嗬嗬嗬,神女愛萬物,為何不能愛邪念?我傷萬物,卻不願傷你。”
“你不必費口舌。”青厭冷漠道,不被此物的歪理所動,更加警惕,以防其突然抵抗。
此物沒有明確的魂魄,她的神識像撲進一倉米糧之中,無數的米都是仙凡的執妄,而在最深處究竟是否藏著根本,卻是未知。
終於,在那一眾渾渾噩噩的執妄之中,有一道異常的光亮。
也在這同時,那物開始了抵抗,卻不是將她神識往外推,而是往裏拽。
青厭立刻收回神識。
得來對方的嘲笑:“你不是想看嗎?為何不敢進來看個明白呢?”
仿佛扳回一城,那物更顯得意,緩緩站起來道:“既然你不願到我心裏,不如我到你心裏?”
話音落地,一縷黑煙已經鑽入心口,竟是毫無防備?
頓覺古怪,得意的笑容還未收斂,卻對上她淺笑的雙眸,此時有了些許慈悲憐憫,似乎……似乎是高高在上鶴,對困於井底的蛙,那般憐憫。
她自知道心堅定,絕無生妄念的可能,而此執著之物修為高深無可囚困之地,便以自己的道心為籠,將其困住。
此物奸詐,明知陷阱還敢前來挑釁,必定也是一縷分身,殺滅不盡,不如似控製魔鰩那般,也可以這一縷分身作為引線,搜尋三界之中的其他分身與本體。
“!”那物察覺到了她的意圖,連忙斷去魂識,與她拉開距離,“哈,哈哈哈,差一點又被你騙了。”
青厭一手按在心口,說:“多謝了,此半縷也足夠尋你根底。”
話罷,她收起如意,指尖捏訣掐算,三千分身共絡神魂,遍布五湖四海,逐一尋至可疑之人。
一個、兩個、三個……
非常順利。
“嗬嗬,嗬嗬嗬。”那物笑了起來,並不服輸,道,“天道傾我,我來,便有萬全之策。”
身形逐漸模糊扭曲,天空陰沉昏暗,分明沒有烏雲遮日,仿似明日無了光。
剩餘的光芒也在他周圍扭曲變形,他吐出一口血來,化作一輪光漩渦,隨著轉動消失在了虛空之中。
同時,青厭心裏困住的那縷神識一並消散。
三千分身所感知到的分身,也盡數消弭。
就在這片刻之間,此物在三界再無半點蹤跡。
任她如何掐算,皆是查無此人。
青厭心頭一冷,眉間微皺,唯可能是,此物逃到了時間縫隙之中,不知去了何時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