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了郎芸之後的第二天晚上,郎窩生產隊又召開了鬥爭大會。桃花發現,這一回的鬥爭大會開得莊嚴肅穆,主席台上擺著一盞大馬燈,把整個會場照得明晃晃的。來開會的光棍們人人手裏都握著一根扁擔。
鬥爭的對象不是那個姓楊的女地主,而是郎醫生一家人。郎醫生兩公婆跪在主席台的左邊,郎青一個人跪在主席台的右邊。
先是一陣震耳欲聾的口號聲:
“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血債要用血來還!”
……
接著,生產隊的郎隊長噗的一聲吹滅了大馬燈。
在黑暗中,光棍們衝上主席台,舉起扁擔,朝著郎青劈劈啪啪就是一陣猛揍。
郎青被打得哇哇大叫。
過了一會兒,郎隊長走上前去,把光棍們攔住了。他說:“好了好了,不要一下子把他打死了。”
等光棍們都走下主席台之後,郎隊長重新點燃了大馬燈,抱歉地對台下的光棍們說道:“一下子把他打死了,以後就沒有階級鬥爭的活靶子了。我們還是留下他這個活物,以後再找機會慢慢打。”
兩天後,郎窩生產隊的春插結束了。
桃花和羅膚離開郎窩時,郎隊長對她們說:“你們跑這麽遠的路來給我們插秧,真是辛苦了,郎窩生產隊決定獎勵你們每人五十斤大米。歡迎你們雙搶時再來和我們‘人換牛’。”
郎隊長望著羅膚,問:“雙搶時,你還來嗎?”
羅膚隻是笑,不說話。
郎隊長又望著桃花,說:“桃花妹子,歡迎你年年到我們郎窩來做客。”
桃花低下頭,不做聲。
郎隊長派郎青挑著一百斤大米送桃花和羅膚到桃花源。一路上,郎青笑嘻嘻地,總是纏著桃花,找各種機會同桃花搭訕。郎芸的死,似乎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少悲傷。郎青說:“桃花呀,我跟你說:郎隊長這個人啊,真是階級立場站得穩啊。你看看,他把我這個黑五類崽子打得多狠。可對你們這些貧下中農卻很慷慨,給你們每人五十斤大米。五十斤大米啊,我在郎窩生產隊一年也吃不到五十斤大米啊。”
桃花懶得搭理他。望著他額上留下的扁擔傷,桃花想:“看來,郎窩的光棍們用扁擔打他,並沒有讓他長點記性。”
郎青又望著桃花說道:“郎隊長這是假公濟私。不過呢,我要是生產隊長,遇見你們這麽漂亮的女人,我會比他更慷慨:獎勵你們每人一百斤大米!”
他見桃花不理他,又望著羅膚說道:“以前,我挑一擔水都覺得吃力,現在,我挑一百斤的擔子,跟你們走了這麽遠的山路,越走越有勁!哈哈哈哈……”
三人走進桃花洞的時候,羅膚問桃花:“以後還去郎窩‘人換牛’嗎?”
桃花說:“不去了。”
羅膚說:“我知道你肯定不會再去了。我帶你去郎窩插秧,是想讓你了解桃花源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
桃花不喜歡郎窩那個地方。
桃花覺得還是桃花源好。
回到桃花源的桃花還是喜歡跟羅膚待在一起。
桃花和羅膚在一起最開心的事還是看電影,看電影成了她們對田間生活的一種逃逸,是對她們艱難日子的一種補償。
羅膚有自己的手電筒,她打著手電和桃花去看電影。桃花問羅膚:“是你男人給你買的手電筒嗎?”
羅膚說:“有一年,我參加武陵縣學毛著積極分子代表大會,縣委書記親自給我頒獎,獎品就是這支手電筒。縣委書記把手電筒交到我手中時說:擁有了這支手電筒,你在黑暗中再也不會迷失政治方向了。”
桃花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覺得很新鮮。從此以後,她看電影再也不用摸黑了,她可真是沾了羅膚的光了。
羅膚每次看完電影,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總是讓手電開著,也不管天上有沒有月亮,也不管路上是不是看得清,她都一直讓手電這麽亮著,這讓桃花覺得太浪費。
桃花問羅膚:“你老是讓手電筒這樣亮著幹什麽?”
羅膚說:“唉,我們女人的好日子呀,就跟這手電筒發出的光一樣,既亮不了多遠,也亮不了多久。所以啊,我們現在要抓緊享受。”
桃花問:“電池用完了怎麽辦?”
羅膚驕傲地說:“怕什麽,丁忍會給我買電池的,他在大隊的油榨坊裏榨油,大隊會補錢給他呢。他拿了錢就給我買電池,他知道我喜歡看電影。他很寵我呢。”
羅膚的手電不僅照路麵,還四處亂照。有時照向天空,把漆黑的天空刺出一個明晃晃的白洞;有時照向天野,把正在**的一對野狗嚇得驚慌失措;有時她還照人的臉,正在路邊偷偷屙尿的男人突然被一束強光射得睜不開眼,他隻好收住剛屙到一半的尿,拔腿一路狂奔。
羅膚哈哈大笑,桃花也忍不住笑了。羅膚對桃花說:“你知道剛才這個家夥為什麽逃跑嗎?他肯定以為我們是夜裏巡邏的民兵,要是被抓到,肯定要把他送到武裝部去關黑屋。”
有一回,羅膚的手電照到路邊的一團黑影,羅膚說:“咦?這是什麽東西?”她拉著桃花走近那團黑影。桃花看那團黑影像是一團衣服。羅膚踢了踢那團衣服,說:“是誰把衣服丟在這個地方?”
羅膚覺得那團東西軟乎乎的,她又踢了它一下,它仍是一動不動。羅膚伸手去翻動那團衣服,結果卻翻出一張臉來。
這張臉正無聲地朝羅膚笑著,羅膚又踢了它一腳,喊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個人笑出了聲,他坐了起來。桃花聞到了一股酒氣,她聽見他說:“本來,我是打算嚇唬你們一下,沒想到你們膽子這麽大。不過,要是你們沒有手電,肯定被我嚇死了!”
有一回,桃花和羅膚到一個水庫工地看電影,工地上看電影的主要是修水庫的青壯年男子。在換片的那兩分鍾,男人們的手電筒像探照燈一樣,四處搜尋著女人的身影。終於,一束手電光柱落到了坐在銀幕背後的桃花和羅膚身上,接著,兩支、三支,越來越多的手電光柱聚集在她們身上。男人們歡呼起來,千百支手電光柱齊刷刷的落到她們身上,桃花捂住臉,低下頭,羅膚則站起來,向那些男人們頻頻揮手致意,全場爆發雷鳴般的歡呼聲,直到電影開演好久之後仍不停息。
有一年冬天,桃花和羅膚去山口大隊看電影。這一回放電影是在大隊書記家的禾場上。禾場上點燃了好幾堆大火,供看電影的人取暖,大火邊擺著好幾張桌子,桌子上擺著花生、葵花籽。
桃花和羅膚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場麵。羅膚拉著桃花到桌子邊坐下,一邊嗑瓜子,一邊聽旁邊的人閑聊。原來,大隊支書家的兒子“三喜臨門”:入黨、參軍、落定。桃花聽見旁邊的人在議論:
“到底是支書家的兒子,參軍前就入了黨,到了部隊,很快就可以提幹,退伍以後就可以安排到武裝部工作,吃上國家糧啦!”
“是哪家的妹子,這麽有福氣?能夠嫁給吃國家糧的,這一輩子都可以吃白米飯啦!”
“聽說是荷葉生產隊的銀芝呢,長得像朵花似的。大隊支書的兒子是個矮冬瓜,還一臉麻子。”
“管他麻子不麻子,能吃上白米飯的人家就是好人家。”
一陣風刮過來,煙霧繚繞,熏得桃花睜不開眼睛,隆隆的柴油機聲,喧嘩的人聲,孩子的打鬧聲,吵得桃花根本就看不成電影。好在這一回放的是《地道戰》,桃花已經看過無數遍了。
電影散場後,桃花和羅膚走在山路上,羅膚似乎心情不太好,沉默了好一陣,羅膚對桃花說:“你看到沒有?榜樣就在身邊呢,銀芝妹子找了個公家人,吃上白米飯了。桃花,你將來也要嫁個公家人。”
有一天出工的時候,羅膚悄悄告訴桃花:“我們家丁忍聽榨油坊的人說,今晚楓樹坳的解放軍駐地要放電影,聽說要放兩部片子呢。”
桃花聽了心花怒放。這天幹的是積肥的活,她和羅膚幹得特別起勁,隻盼著早早收工。可是高德英告訴她們:“今天大隊的幹部要來檢查春耕積肥的情況,請大家把紅寶書準備好,大隊幹部一到,大家趕緊拿出紅寶書來,高聲朗讀語錄。”
桃花盼望檢查組快點到來。可是,太陽快落山了,檢查組還沒有來。羅膚對高德英說:“高隊長,今天檢查組不會來了,我們還是收工吧,家裏的豬餓得嗷嗷叫呢!”
高德英說:“再等等吧,說不定他們快到了。”
太陽落山了,暮色降臨了,檢查組還是沒有來。高德英跑到桃花洞去瞄了一眼,不見檢查組的影子,這才回來宣布收工。
桃花和羅膚急匆匆趕回家,飯也顧不上吃,換了件衣服,就往楓樹坳的解放軍駐地趕。她們走出一裏路之後,月亮已經升起來了。羅膚說:“糟了,電影快要開演了,走熟路肯定趕不上電影了,隻有抄近路。”
於是,桃花跟著羅膚抄近路,她們翻山越嶺,從樹林和刺蓬裏穿行,桃花的手腳被芭茅草和樹枝劃出一道道血痕,可她們並沒有趕到楓樹坳,她們迷路了。她們在山林裏轉了好多圈,總是找不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