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丁君

如果你向桃花源人打聽:在解放前,丁君幹的是什麽職業?

對於這個問題,桃花源人還真不好回答。丁君是土生土長的桃花源人,不過,他卻不像其他桃花源人那樣,一年四季都在田土裏勞作,而是遊走四方,唱花鼓戲,唱漁鼓,唱儺願戲,唱辰河高腔,唱堂鼓,幹的似乎是唱戲人的行當。然而,如果哪裏死了人,需要做道場,他搖身一變,又成了道士,給死人做法事,紮紙屋、紙錢。若是有湘西人在常德這邊死去,需要運屍回家安葬,他又變成了趕屍匠,幫助湘西人把死屍趕回老家。

應該說,在解放前,丁君的日子過得還算滋潤,經常有酒有肉。

解放後,丁君的好日子到頭了,他不得不回到桃花源裏,做一個終年在田裏辛勤勞作的社員,再也沒有人請他唱戲了。唱戲的場合被開會學習所取代了。趕屍也被禁止了。偶爾還有些偏遠的地方會偷偷請他去做道場,但所得的報酬跟以前相比,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後來,土改工作組進駐桃花源,丁君被劃為上中農。剛開始那幾年,丁君並沒有覺得上中農有什麽不好。當別人問起他的成份時,他甚至還曾自豪地說:“桃花源裏隻劃了一個地主,那就是宋木;隻劃了一個上中農,那就是我。其餘的都是貧下中農。現在宋木已經死了,我這個上中農在桃花源裏是獨一份。”

本來,按照政策,貧農和下中農(簡稱貧下中農)是革命的依靠力量,上中農是革命的團結對象,不是革命的對象。不過,隨著政治運動的不斷升級,他這個上中農也逐漸和貧下中農拉開了距離。每當工作組到桃花源裏來搞運動時,都會要召開群眾大會。剛開始那幾年,在台上作為鬥爭對象的人,隻有一個右派分子劉癢癢。後來有一回,也許工作組的幹部覺得隻有一個鬥爭對象的大會顯得不夠隆重,不夠激烈,於是,把地主崽子宋春和上中農丁君也拉到台上去陪鬥。

有了先例就會形成慣例。從此以後,每次搞運動,站在台上挨批鬥的,永遠是劉癢癢、宋春和丁君了。丁君這才意識到,他這一輩子大概都要以一個被鬥爭的對象生活在桃花源裏了。用丁君自己的話來說,那就是:“唉,‘上中農’這件濕衣服,老子怕是一輩子也脫不下來了!”

所以,每當上麵的工作組即將來桃花源搞運動的時候,桃花源裏都會提前響起丁君堂客的哭聲。這時,桃花源人就會議論說:“丁君又開始打堂客了,看來,工作組快到了。”

生產隊長丁牛曾經勸丁君說:“同一個枕頭上睡覺的人,你怎下得了手?”

丁君翻著多白的眼睛,恨恨地說:“她讓老子一輩子穿濕衣服過日子,老子不打她,渾身不舒服。”

本來,丁君從他父親手中繼承了幾十畝水田。由於他講究吃喝,不願意吃瓜菜飯、雜糧飯,要吃白米飯,要喝酒,要吃肉,他陸陸續續把水田賣給了財主宋木。到了土改的時候,他一家八口人吃飯,家裏隻剩下一畝多田,勉強能夠維持溫飽。按照當時劃分階級成分的政策,將他劃為下中農也未嚐不可 。下中農和上中農雖說隻有一字之差,享受的政治待遇卻天差地別那麽,他怎麽就被劃成了上中農呢?

有人說,丁君之所以被劃為上中農,就是因為他堂客的兩隻手鐲。丁君的堂客以前在一戶大地主家做過侍女,由於她侍候地主的母親盡心盡力,地主的母親就送給她兩隻手鐲。土改工作組進駐桃花源以後,發現桃花源裏除了地主宋木之外,家家戶戶都窮得叮響,隻能劃為貧農 ,這樣的階級成份實在顯得有些單調,也似乎讓工作組的人臉上無光。

有一次,工作組的組長看到丁君的堂客在桃花溪邊洗衣服,她的左右兩隻手上都戴著閃閃發光的銀手鐲,工作組長大腦中靈光一閃:“貧下中農手上能帶銀手鐲嗎?”

於是,後來工作組開會討論的時候,丁君被劃為上中農。

不過,也有人認為,丁君被劃為上中農,跟他堂客的手鐲無關,而是跟他家的擂茶有關。

桃花源裏家家戶戶喜歡喝擂茶。一般人家都用齒麵擂缽擂茶,再用陶壺中的沸水衝兌。丁君家用來燒開水的壺不是陶壺,而是銅壺。這隻銅壺引得許多桃花源人眼紅。丁君喝的擂茶也比一般人家講究,別人家的擂茶裏隻有鹽和薑,丁君家的擂茶裏還要加上紅棗,花生仁,甚至雞蛋。

丁君當年就曾用這樣的擂茶招待過工作組的幹部,給幹部們留下了一個不好的印象,覺得丁君講究吃喝,貪圖享受,不太像一個貧下中農。曾有桃花源人聽到工作組的幹部議論丁君:“一個貧下中農會舍得用雞蛋衝擂茶?一個貧下中農怎麽會有銅壺燒開水?一個貧下中農怎麽會成天到處遊**,靠著死人吃香喝辣?”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說法就是:丁君之所以被劃為上中農,是因為丁君家裏頓頓都吃白米飯。桃花源人都吃瓜菜飯、土豆飯、紅薯飯、紅薯絲飯,隻有宋木家和丁君家吃白米飯。既然吃白米飯的宋木被劃為地主,那麽,同樣吃白米飯的丁君被劃為上中農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從此,“上中農”丁君和其他的桃花源人拉開了差距。

除此以外,丁君對另外兩件事情的態度也使得他跟其他的桃花源人格格不入。

“‘人七勞三’,這不是鼓勵社員多生兒子少幹活嗎?這不是讓我們幫別人養兒子嗎?”他憤憤地說。

人民公社化以後,生產隊的糧食在交完公糧之後,餘下的糧食,70%按人頭均分,30%按工分的多少分配。按照這種分配製度,誰家孩子多,誰家分的糧食就多。

丁君應對這種分配製度的方法就是打堂客。

他把自己堂客的一條腿打成了殘廢,讓她行走困難。他曾私下裏對丁忍說:“讓她走不了路是為她好,她不用下田出集體工了,天天呆在家裏享清閑,不好嗎?反正分糧食主要是按人頭分的,她出去掙那點工分有卵用!”

對上交“任務豬”,丁君也頗為不滿。

所謂“任務豬”,就是當時的政策規定:每個生產隊每年必須向公社食品站出售一定數量的生豬,每頭豬的重量不得少於132斤,售價為每斤4角4分錢。這種豬叫做任務豬。由於賣豬所得的錢款,還不足以抵消養豬成本,所以,有的社員寧願冒著風險私自宰殺自家的豬,也不願意上交任務豬。但丁君每年都必須上交任務豬,因為他是上中農。

丁君一聲長歎:“自己養大的豬,自己不能殺了吃肉,桃花源裏幾千年也沒有過這樣的事!”

丁君不信邪。他把自家養的豬殺了,準備留作過年的臘肉。就在他正給豬褪毛的時候,公社食品站的人帶著民兵到他家裏來了。食品站的人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這個狗膽包天的上中農,你還沒交任務豬,怎麽就敢私自宰殺生豬?”

食品站的人說:“自家的豬?你腳下的地是國家的,你頭上的天是國家的,你的豬吃的豬草是國家的,你的豬喝的水是國家的,你的豬欄是國家的,你的房子是國家的,你這個人都是國家的,你敢說你殺的是自家的豬?”

丁君說:“我想殺頭豬過年吃肉。”

食品站的人說:“你這個上中農就是要比貧下中農私心重。我問你:你過年要吃肉,城裏的工人過年要不要吃肉?城裏的幹部要不要吃肉?都像你這樣不肯交任務豬,我們這個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社會主義還怎麽搞?”

不由分說,食品站的人要把丁君的豬拉走。丁君舉著殺豬刀喊道:“誰敢拉我的豬,老子一刀砍死他!”

食品站的人笑了:“好嘛,竟敢威脅國家機器。無產階級專政正等著你呢。”

最終,丁君沒敢殺人,他的豬被食品站的人拉走了,他自己被民兵捆綁起來,送進公社武裝部去接受無產階級專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