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電筒被桃花源裏的人借來借去,電池很快就被耗盡了,桃花還沒來得及用它來看一場電影呢。桃花又開始為買電池的錢發愁了,她隻好又四處尋找野棕樹,割了棕樹皮到公社的收購站去賣。收購站那個“石灰”見了桃花很是驚訝,大叫道:“喲!你買手電筒的錢還沒攢夠嗎?”

桃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不是。這一回是為了買手電筒的電池。”

“石灰”得意地笑了:“我早就跟你說過了吧,買手電筒容易,供手電筒用的電池可就難了。桃花源人嘛,還是打火把合算。”

等到桃花攢夠了買電池的錢,家裏的鹽又吃完了,沒有錢買鹽,母親為鹽錢發愁。以前,桃花家裏是靠賣雞蛋換錢來買鹽。現在有了新政策,家裏的雞頭數,不準超過家裏的人頭數,桃花家裏三口人,隻準養三隻雞,偏偏僅有的一隻下蛋母雞不見了,隻剩下兩隻不下蛋的母雞。於是,母親對桃花說:“你先用買電池的錢去買一斤鹽吧。沒有手電可以打火把,沒有鹽吃我們娘倆都會變成白毛女。”

桃花把能割的棕皮都割盡了,棕樹一年隻能割一次皮。桃花隻好又去采魚腥草。她去公社衛生院賣魚腥草時,還是會遇到背著糞筐的五保戶丁根,丁根看到她時總會尷尬地躲開。

郭家灣大隊又放電影了。桃花帶上手電筒出發了。

這一回,她的手電筒裏裝的是新買的電池,不過,她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對自己的手電筒充滿著特別的期待了。在郭家灣大隊小學的操場上,桃花看電影時看得很專心,沒有像以前那樣時不時抬頭眺望夜空,總擔心自己的手電筒會派不上用場。

她看電影看得入迷了,根本忘記了她身上帶著手電筒。沒想到,電影放到一半的時候,天空稀稀落落地下起雨來,雨開始下得並不大,桃花並不擔心,看電影的其他人也仍舊一動不動地繼續看電影。

後來,雨大了些,有一些人忍不住提前走了,觀眾群裏有了些許**,桃花向左右兩邊看了看,兩邊的觀眾走了差不多一半人了,桃花這才想起她今天是帶了手電筒的,她不怕天黑,她甚至暗暗希望雨還能下得再大點,把那些沒有帶手電筒的人都趕回家去,讓她顯得與別人不同。

老天好像明白了桃花的心思,雨越下越大了,所有的人都開始逃散了,放映員也停止放電影了,桃花不得不跟著人群往外走,好在她有手電。她的手電發出雪白的光,這雪白的光指引著她在山路上快步如飛。雨越下越大,桃花感到自己不是在雨中行走,而是像魚一樣在湖中遊**,雨水順著手臂流到了手電上,可是手電照樣發出雪白的光。狂風一陣陣刮過來,可是再大的風也吹不熄她的手電光。桃花覺得很興奮,她在雨中一路奔跑起來,一邊跑一邊高唱:

為革命

砍頭隻當風吹帽……

桃花回到家裏,把手電筒放到枕頭下麵,脫下身上的濕衣服,用毛巾把身子擦幹之後,躺在**,她望著頂上的蚊帳,回味著剛才在山路上打著手電一路狂奔的興奮。她想:“有手電筒真好。”很快,疲憊開始襲來,她閉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

五天以後,王嬌到桃花家裏來借手電筒了。王嬌的男人叫丁兵,丁兵是桃花源大隊的民兵連長,專門抓階級敵人的。王嬌用手遮住半張嘴,十分神秘地對桃花的母親說:“夜郎婆呀,我跟你說呀,有社員悄悄跟我家男人報告,說是在杏花灣生產隊發現了階級鬥爭新動向:有個老地主妄圖對生產隊的耕牛下手!我家男人決定今晚帶領大隊的基幹民兵埋伏在牛欄周圍,等老地主一靠近牛欄,就把他拿下!你想想,這是一場伏擊戰哪。打伏擊戰能舉著火把去嗎?那不先把自己暴露了嗎?隻能用手電。等老地主走近牛欄,我家男人打開手電,唰地一道手電光直射過去,照住他的眼睛,他想跑也看不清路呀!”

當她從桃花母親手裏拿過手電筒,準備離開的時候,她又感歎道:“你們不知道,在桃花源裏,階級鬥爭的形勢很嚴峻啊!這些地主是火燒芭蕉心不死啊,我們可要時刻提高警惕呀。這一回,我家男人要是抓住了壞分子,你家桃花的手電筒也算是立了一大功呢。”

第二天,王嬌來桃花家還手電筒了。桃花母親滿臉堆笑地迎上去,問:“連長堂客,壞分子抓到了嗎?”

王嬌一屁股坐在竹椅上,氣呼呼地說:“抓到個屁!你看看你借給我的是個什麽破手電筒吧。”

桃花母親接過手電,摁動開關,手電不亮;她想擰開手電筒的後蓋,擰不開。桃花的父親拿過手電,使勁一擰,把後蓋擰開了;他試著把裏麵的電池取出來,沒有成功。桃花湊了過去,她看到手電筒裏已經鏽跡斑斑,電池也爛在裏麵了。她這才想起,原來是那天晚上的大雨把手電筒浸濕透了。

從此以後,桃花再也不用手電筒了,桃花源人也就不再到桃花家裏來借手電筒了,他們仍然還是點火把。桃花依然喜歡看電影,但她不再用手電筒,還是舉著父親給她製作的樅膏火把。遇上刮風下雨,樅膏火把被風刮滅了,桃花就一個人摸黑走夜路回家。走在漆黑的夜雨中,桃花有時也會想起那個打著手電筒奔跑的夜晚,那個夜晚她好快活。

但是,更多的時候,她腦海裏浮現的是為了買手電筒和電池而經曆的種種辛酸和屈辱,她常常想起公社收購站那個“石灰”對她說過的話:是呀,她一個桃花源社員家的窮孩子,為什麽要買手電筒呢?她哪裏配用手電筒呢?

桃花的父親看到桃花看完電影後,重新又舉著火把回家了,就笑著問桃花:“打火把看電影和打手電筒看電影,味道有什麽不同?”

桃花不好意思地笑了,她開始為自己買手電筒的這個狂妄舉動感到羞愧了。

父親說:“打火把看電影,你想的都是電影,打手電筒看電影,你想的都是手電筒。”

桃花一年一年長大了,她還是那麽喜歡看電影。不過,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孤單了,因為桃花源裏的丁梨花和細佬姐弟倆也慢慢長大了。丁梨花和弟弟細佬跟桃花一樣,也喜歡看電影,桃花就和丁梨花、細佬結成了夥伴,三個人經常一起出去看電影。

丁梨花是桃花源大隊民兵連長丁兵的女兒,她比桃花小三歲。原來,她和弟弟細佬隻敢到近的地方看電影。現在她長大了,有了桃花姐姐帶著她和細佬,她也敢到別的大隊、甚至別的公社去看電影了。在回家的路上,梨花和桃花常常會討論電影裏的內容,不過,她倆關注的側重點往往不一樣。

桃花說:“真沒想到,電影裏的那些茅草房同我們桃花源裏的一模一樣咧,看著就眼熟,好像我也在那些房子裏住過。”

梨花說:“那是八路軍住的房子,你看看那國民黨軍官住的房子,好氣派!”

桃花說:“你看解放前的那些窮人,他們吃樹皮。樹皮多難吃啊。不像我們桃花源人,天天有紅薯吃。”

梨花說:“國民黨軍官吃得才好呢,他們吃的牛肉罐頭,桃花源人見都沒見過。”

桃花說:“你看到那個女遊擊隊長了嗎?藍印花布衣服穿在她身上蠻好看咧。”

梨花說:“你看到那個國民黨軍官的太太了嗎?她身上那件旗袍真漂亮!”……桃花和梨花說了半天,兩個人總也說不到一起。細佬跟在她們身後,一聲不吭,於是她們轉過身來問他:“細佬,你說說看,今晚的電影裏你看到了什麽?”

細佬細細的脖子上頂著一個碩大的腦袋,他一會兒望望桃花,一會兒望望梨花,什麽也沒說。

梨花和細佬姐弟倆不僅喜歡同桃花一起看電影,還喜歡同桃花一起去放牛。

以前,梨花同高德英的兒子丁一毛、李蘭花的兒子劉一癢去放牛,丁一毛和劉一癢總是欺負梨花,他們把螞蟻放到梨花的衣服裏,看到梨花嚇得哇哇叫,他們就樂得哈哈笑。當梨花蹲下身來屙尿的時候,他們總是圍住她看。

梨花放牧的是一頭牯牛,丁一毛放牧的是一頭沙牛,當梨花放牧的那頭牯牛爬到丁一毛放牧的那頭沙牛身上時,丁一毛和劉一癢就用竹棍撥弄牯牛肚皮下伸出的那根東西,並且刮著臉對梨花說:“不要臉,梨花的牯牛不要臉,梨花跟著不要臉!”

梨花羞紅了臉,躲到一邊去了。

梨花的弟弟細佬太小,還不懂得保護自己的姐姐。當丁一毛和劉一癢圍住梨花,看梨花屙尿的時候,細佬也會站在他們身邊,看梨花屙尿。

當丁一毛和劉一癢衝著天空高喊“梨花下雨嘍”或是“梨花孵蛋嘍”的時候,細佬也會跟著他們喊“梨花下雨嘍”或是“梨花孵蛋嘍”。

他們用竹棍撥弄梨花的牯牛肚皮下麵那根東西,一邊高喊:“大家快來看哪,梨花的牯牛肚皮下長出了一根黃鱔啦!”或是“梨花牯牛的黃鱔爬到沙牛屁股上吃屎啦!”

細佬就會好奇地湊到沙牛屁股邊,看姐姐那頭牯牛的“黃鱔”如何吃屎。

梨花又羞又愧,她恨自己的牯牛長“黃鱔”,更恨它的“黃鱔”竟然會喜歡吃沙牛屁股上的屎,尤其不能容忍的是,自己的弟弟不僅不幫自己,反而站在丁一毛、劉一癢他們那一邊來,合夥羞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