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的延續
經過將近半個月的修養,戎沁心的失落感在逐漸淡卻。她一向都是樂天派,即便是少了一手,她的日子也不能因此而中斷。更何況,她不想林作岩總為之擔憂。因為,隻要她不開心,他就似乎比她更不開心。於是,她更願意自己,豁達一些。
“福淵居。”
戎沁心認清楚了牌匾上的三個繁體字後,露出欣喜的笑容。經過幾番周折打聽,她總算是找到了這個地方。
這裏是華區的一個鬧市,集市的路很狹小,兩邊攤位濟濟,能容得人過已非易事。沁心左拐右拐,邊走邊張望,好不容易才讓她找到了。站在此屋前,沁心頓覺古典儒雅,就如畢管家所說,它是一間書屋。
門前有一長贅風鈴,沁心剛一踏進,它便清脆作響。屋內算不上大,正中間的櫃台上,一個素麵女子正在低頭翻閱著什麽。戎沁心進門後,她也並不急著抬頭。仿佛是書中的某段情節讓其欲罷不能,故意忽略了沁心的存在。
“請問……”
話更吐了兩個字便夭折了,那女子伸出食指放在唇邊,做了個禁言的動作。於是戎沁心便沒了下半句,隻省孤零零的站著等候了。不出一會兒,那女子才把書的最後一頁合了上,然後抬起頭來,嫣然而笑。
“對不起小姐,這書太感人了。”她拂了拂眼角的淚,繼續道:“小姐可是來尋書?”
戎沁心搖搖頭,說:“不,我來找人的。”
“找人?”
女子眼中閃過一絲打量的成分,但隨即便被一如既往的笑容所掩蓋。“小姐找的是何人?”
“他叫劉頌。”
戎沁心憑著記憶,把這兩個字挖掘出來。那個□□臨死之前,把名字都咬的極為重,所以,沁心能準確的複述而出。
那素麵女子盈盈一笑,擺擺手道:“小姐找錯地方了,這裏沒有一個叫劉頌的人。”
戎沁心一楞,眸中呆滯一會兒,然後詢問到:“這裏可是福淵居?”
“對。”
“那上海可有第二個福淵居。”
“該是沒有。”
“那怎麽會找錯呢!”沁心心直口快,眸光中大為不解。但隨即又想到,若是□□員的根據地,一向都是十分隱蔽。像電視上地下黨的會麵,都是說接頭暗號,吟詩作對一番才肯相認的。現在,她光就著一個名字,也難怪這女子不肯承認了。
戎沁心緘默了一刻,眼神對著那女子似笑非笑的麵孔。她可不像是電視裏,那些梳著學生頭,圍個圍巾的地下女黨員。此女一息古典素雅旗袍,發髻盤的極為隨意,眉眼清描,卻別有一番滋味。沁心心想,她肯定沒有這麽簡單,既然問不到劉頌,那就隻好問問其他的事情了。
“那既然沒有叫劉頌的,那麽這裏有誰呢?”
“這裏隻有我。”那女子一手撐鄂,笑意不減。沁心語塞,然後環顧了一周,這屋子空間也就這麽大,還真的是隻有她一人。
“小姐找不到要找的人,也不是來尋書的,那就回去了吧。”看著沁心不言語,那女子便先發製人,要送客了。戎沁心哪能死心,千方百計找到了這裏,帶著別人臨死的遺願,若是辦不成,那她哪還有臉?
“你先別趕我走啊,我真的有事找劉頌呀!”
“沒有人叫劉頌的,小姐你別在無理取鬧了。”那女子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從櫃台裏走出,動輒便要把沁心往外趕。戎沁心不依從,那女子便推推搡搡,兩人到了門口。沁心覺得心下睹的慌,便大聲喊了一句:
“江西!!尚野!!”
那女子一頓,推著的手便不動了。她瞪圓了眼,與沁心對視幾秒後,一把把沁心拉了回來。
“你喊什麽!?”
戎沁心臉上被急紅了,一見那女子可以壓低嗓音說話,才知道自己差點闖了禍。那麽大的聲音在集市上大喊日本軍官的名字,若是有特務,她被抓了去刮了幾千遍也不是希奇的事。但沁心雖然是經常看電視,但自己身臨其境的時候,難免也是個生手。對於這些煩瑣而隱蔽的接頭事件,一竅不通。
“我…我……”
沁心還沒開口說話,那女子便鬆開沁心,顧作泰然的緩步走向門口。然後在門口大大方方打了一個哈欠,仿佛是在告訴人家,她困的很。揉了揉貌若惺忪的眼,她合門而閉。沁心站在她身後,看見陽光被慢慢屏蔽,而那女子轉過身後時,已是一臉肅然。
“我就是劉頌。”
咦?這不是應該是個男人名嗎?戎沁心一臉錯愕寫在臉上,那女子看著發笑,說到:“我名柳恭葉,也便是劉公頁,不就是劉頌嗎?”折了三折,劉頌原是化名。戎沁心展顏一笑,覺得終是找到了人。
但那女子卻不笑了,她上前一步,對著沁心做了一個眼色,示意她跟著自己走。戎沁心點了點頭,跟了去,那女子走近書架叢中,不過多久,便到了牆邊。就像所以的抗戰片,武俠片一樣,這牆是有機關,有暗房的。戎沁心看著她扭動書架上的一本書籍,然後啪的一身,牆便斜出一個角度。她自是見怪不怪的跟了進去。
因為這密室是向下延展的,裏麵便頗為暗黑。踏著冰涼的石梯,戎沁心走了約莫二十多階,一間簡單的屋子便赫然眼前。
“坐吧。”
那女子把燈一拉,屋子頓時輝亮許多。戎沁心依言坐了下來,看著對麵的女子。那女子神色悲傷,但卻又帶著一些凜然。緘默一刻後,她首先啟聲:
“他是不是犧牲了?”
戎沁心感覺到這句話雖是語色冰冷,但隱藏的情感卻波濤洶湧。她頓了頓,然後結實了點了點頭。
那女子神色隻是微微一戚,表情並無太大波瀾,但按在扶手上的手,卻不自覺的攥緊了。戎沁心猜想她與那個死去的地下黨員,一定有一段她不知道的故事,這是她的第六感。如此想來,她便更加悲傷,這個年代裏,在生死中動**著的愛情,不知道有多少。
也不知道有多麽淒美。
“他說了什麽?”那女子繼續問到,沁心一聽便把懷裏一直存放著的皮紙掏了出來。這上麵寫著一些數字排列,她根本看不動。但一想這是那個男子以生命保護著的機密,她便不由得肅然起敬。
“他叫我把這個交給你,然後告訴你,尚野還沒死,他希望你盡快殺了他,他就被關在九龍……”
“九龍賭坊。”
素麵女子突的接下話,並不看著沁心,倒是伸出手,緩緩的把那皮紙拿了過來。她眼神悲戚,手輕輕的拂過它的邊角。戎沁心睨視著她,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她的任務已經完成,她把那男子臨死的遺願,完整的做好了。但看著這女子,卻又不由原來的悲傷,現在她在想,若是在東芹山上,那個男子要是沒死,這個愛情故事會不會完美?
但隨即她又想到,即便是這一次,他沒有死。那麽下一次,或許他還會犧牲。就像所有的故事裏寫的那樣,他們的命都不是自己的,他們的愛情在國難麵前,變得渺小不已。但也因為在著亂世中真切的愛著,這愛才被無限放大。
女子把皮紙收了起來,抬起眼來,衝著沁心釋然一笑。
“謝謝你帶回了他的消息。”
戎沁心此刻覺得著嫣然而笑的女子,竟然和霓裳有那麽一絲相似。相似的感謝之詞,相同的語氣,與表情。
——謝謝你,把林作岩完整無缺的帶了回來。——
即便是再也不見,那麽也請讓我知道他的僅留的一點一滴。
這便是一個女子對深愛之人的心嗎?
戎沁心這樣想著,她一直都沒有做過一個等待著的人。所以,她還沒來得及體會,這始終在等待的人,內心會是如此的悲淒。但這兩個女子卻告訴了她,所以她篤定,如果要她靜靜的等著林作岩,她或許真的會和她們一樣,緊緊守著。
哪怕一點一滴。
素麵女子遲遲才站起了身,她把皮紙收好後,對著沁心再一次道謝。但沁心卻有一絲奇怪,她不明白這個女子為什麽如此輕易的就相信了她,便把她帶進了屋子,還告之真名。等到她把話問出時,那女子卻突的笑了笑到:“如果你是探子,那我還沒有見過比你還笨的探子。”
戎沁心秀眸一瞠,遂也淡然一笑。是啊,她表現的很笨拙,但還好,她把任務好好的完成了。她知道她不可能在曆史上改變什麽,但至少,她有參與過。
戎沁心覺得這是她一生中做的最值得的事情,但是,許多年以後她回過身想,她卻有一絲後悔。命運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你牽動了它的一角,但另一角卻被連累,動了起來。如果她沒有找到這個福淵居,又或者,她就任由這個素麵女子把她趕了出來,又或者……她並沒有詢問過畢方——
福淵居在哪。
就在戎沁心從福淵居回去的時候,她的步子剛踏出門檻,一個黑影便從角落裏探了出來。他眯著眼看著沁心遠離的背影,然後再看了看這儒雅書屋的牌匾。
“她就是找的這個地方?”
那黑影身後,走出一男子。他繞有興致的問到,那黑影便點了點頭:“前些日子,她還沒出院,我去探聽情況的時候,她順便便問了我。”
原來這黑影是畢方,而他身後的男子便是夏馮乙。夏馮乙笑的鬼氣,他稱讚道:“你還真是心細,這麽一小點事情,你就擺在心裏。”
“我是覺得,這戎沁心每次要去哪,或者找哪,都必定有事發生。她這麽執意要找這個地方,一定有名堂。”
“有什麽名堂我們暫時不知道,但很快,就會調查清楚了。我有預感……”夏馮乙眉眼極深,像是想到了什麽令他非常興奮的事情,笑聲居然有些顫抖。畢方卻有些不解,道:“什麽預感?”
“這名堂說不定便能助我,除了林作岩。”林作岩三字,咬的極為重,聲音渾厚,字字鏗鏘。畢方見夏馮乙如此表情,卻有一絲慌亂,他忙問到:“不是說好了,令林家身敗名裂,家財散盡便好,少爺他……”
“什麽少爺,!?畢方,你愛的那個女人,便是被林家逼迫致死的,難道你還顧念他們?”夏馮乙把眼睛睜的極大,麵容猙獰,畢方一臉駭然,忙顫聲說到:“夏馮乙,我是愛你娘,但是,老爺也是我一輩子最尊敬的人。錯在那個女人,她害死你娘的,錯都在她,不在少爺啊。如果說這麽些年,林家的確欠了你,但家財散盡不也能抵了這債嗎?你何苦要逼死少爺,他可是你親弟弟呀!!”
“哈哈哈哈哈!!真是笑話,弟弟……”夏馮乙笑的癲狂,全身不可遏止的抖了起來。畢方臉色愈加鐵青,像看怪物一般,看著夏馮乙。
“你笑什麽?”
“你說我笑什麽?你覺得,我可能把他當弟弟,或者我又可能認了林嶽山(林爺)做我爹嗎!?”
畢方禁言,一時隻是慘淡的看著麵前幾欲歇斯底裏的男子。
“你別天真了,畢方,你也是這事的主角。如果你的老爺,你的夫人,你的少爺全都死了。那你也是那個謀害之人!別在現在這個時候,把事情說的好象你也是被我坑害一樣。我們都一樣,我們都是罪人,我們都是惡鬼!!哈哈!!”
畢方不可置信的看著夏馮乙,或許他早該發現,他根本就是個瘋子。他和她的母親完全不一樣,他體會不到別的,隻有恨。而自己,或許是他天真,或許是他自欺欺人。他隻是覺得,那個他一生都默默愛戀著的女子,如此死去是那麽的不公平。他隻想為她討一個公道,他也想為夏馮乙討一個公道。
但是,一切都脫了軌,而他自己也再也回不了頭。
與此同時的林家大院,一個妖嬈的女子,輕擰著她的蛇腰,搖步而入。她推開林家那扇頗為髒灰的大門,然後直直走向了一間被密封著的屋子。此刻的裏麵毫無聲響,傍晚的血陽把屋子照了無比詭異,但是這女子卻知道裏麵的人,還沒死。
她還沒死,所以她必須來見她一麵。
柳韻美對著看門的幾個小廝一點頭,他們便乖乖的閃做一邊,一個男子出身為柳韻美開鎖。等到木門被吱呀一聲拉開之時,裏麵的女子仿佛驚擾的動了一下。
屋子裏光線極暗,門一被開,便射進一道久違的亮光。裏麵的女子聲音沙啞,卻悲烈的企求到:“你讓我見見他,見見我兒子,我就去死,我就去死。他不能有事,他不能呀!!你們放過他,一切都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作的孽。我願意去死……但是,你們不能害他呀……”
她跪倒在地,這一段句子她定是念了千遍萬遍。她不想就這麽死去,並不是因為她害怕死。而是,她是如此渴望見自己的兒子一麵。林作岩還好不好,他會不會被畢方這個叛徒給逼害。這一切都讓她煎熬不堪,都告訴她不能就這麽死了。
但是當她看到柳韻美含笑的舉著一盞油燈而入的時候,她跪在地上的身子,突的就不動。
“好久不見了,大姐。”
依然是洛神之色,迷卻天下男人。
林太太麵露懼色,瞳孔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