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臨近尾聲, 太陽比昨日更紅,即將結成一個熟透了的夏天。陽光濃濃曬到臉上,辣得嘴裏發苦。
成敘坐在操場旁邊, 眯著眼睛看秋沅跑步。她馬尾綁得很高很緊, 身段修長均勻,皮膚色澤像陽光一樣明亮。
跑鞋是教練買給她的, 已經穿了幾年。作為回報, 她代表學校參加比賽, 也收獲幾個獎牌。
勻稱漂亮的女孩子, 走到哪裏都惹眼。隻不過對大多數人來說,她的性格真是不好相處。
可是對她的執念沒來由也沒去處,就這麽日複一日把他釘在這裏。
秋沅一圈一圈地跑, 步態穩定, 前後漸漸滲出汗。
白色運動衫下麵,內衣的形狀從朦朧到清晰。明晃晃的粉色, 豔麗飽和到不該屬於這個年齡。
所以她又落到那些流言裏。
說是流言, 當時也沒有誰上升到這個高度。在大多數人看來,不過是尋常“男生話題”。
成敘在學校也有幾個狐朋狗友,閑時聚在一起, 總要聊起這些。男男女女,隱秘昏暗, 帶有曖昧色彩的話題。
從初中開始, 女生們還在傳閱愛情小說、憧憬完美男主角的年紀,男生之間已經流傳起各種各樣的文字、漫畫, 以及真人電影。
品類豐富, 一步到位,情節和畫麵一樣直白不考究, 跳過所有無關痛癢的愛情催化發生的步驟,野蠻地進行著最原始的、充滿動物性的行為。
這幾乎被所有人看作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所以成敘也自然而然參與進來。
在育英這樣頂尖的學校裏,他們討論月考成績,探究數學題的更多解法,也會頻繁聊起哪個女生身材最性感,麵容更像片中的女演員,什麽姿勢和場景更受歡迎。
而周圍那些女孩子——那些皮膚水潤、腮頰飽滿的,說起話來臉上紅呼呼的女孩子,被吸進無數男生的目光和言語裏撫摸幻想著,還在為與心儀對象目光交觸而悸動不已。
時間久了,成敘好像漸漸失去敏感,也同所有人一樣,把這當作日常生活裏的玩笑、話題和語癖,不覺得有任何負麵的成分在。
甚至有時候聽到他們談起秋沅,評價她蜂蜜一樣光滑的皮膚,豐腴健康的雙腿,他也笑嘻嘻地加入話題。
隻是有時同她一道回家,深看她的那對眼睛,如此清明洞悉,成敘心裏會驀然冒出強烈的不安。
好像不該是這樣的?她為什麽要平白遭受如此評議?
有幾次實在過分,男生們話題的焦點從另一個女孩跳到秋沅,把她裝進自己看過的成人片情節裏去了。聲音調笑,好似漫不經心,猜測她是不是像那部電影描述的一樣,也靠出賣身體賺取學費。
成敘終於忍不住出聲製止,然後他的好朋友們嘻嘻哈哈,揶揄地用手肘撞撞他的胳膊,嘴上輕飄飄說抱歉啊成哥,不該說你女朋友是出來賣的。都怪我,玩笑開過了。
成敘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不舒服。可是當時他麵上臊得厲害,抿了抿幹燥焦熱的嘴唇,心裏也捉不準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很久很久以後,在類似的場景裏,他才被秋沅點醒。這些他的好朋友們,是在為侵犯了他的“所有物”而道歉。實際上,他們不在意這些惡意的臆想對她而言有多麽缺乏尊重,又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和後果。
他們隻怕會貶低了她男友的尊嚴。
而當時的成敘並沒去深想,為了從在場每個男生意味深長的笑容中逃脫出來,洗清那未被言明的、開不起玩笑的罪名,他隻能擺擺手說沒事,有我在,她怎麽會缺錢。
男生們聽到這話,相互對視。成敘的無心之言引發更多猜測,都交換在他們的一雙雙眼睛裏。
“你怎麽天天都來看單師姐跑步。”
說話的是趙澎宇,他認識。比他們低兩個年級,籃球隊的,手長腳長。
成敘抬手遮光,才將趙澎宇的臉看清:“等她回家,也沒別的事做。”
趙澎宇舌尖頂了下腮幫,聲音刻意壓得低了,夾著古怪的笑:“你得行動。光看著有什麽用?”
沒用——他話裏含沙射影,直接刺到成敘內心的隱痛。
是真沒用。他每天一廂情願地陪她回家,也不過就落得被她當個朋友的下場。他話多,人也機靈,總能逗得女孩前仰後合。秋沅在他麵前有被惹笑的時候,卻不含任何對他表露好感的成分。
想到這裏,胸腔像被一隻手勾著,沉甸甸往下墜。成敘像是急於證明什麽,搶白道:“我可不是光看著。”
一聽這話,趙澎宇眉角挑高,滿是興味:“你摸過了?睡過了?不會那幫人說的是真的吧。”
成敘一時張口結舌,那些男生們聚在一起談論秋沅的內容,忽然溶進頭腦裏麵。
沒細想,就硬著頭皮說:“我,我當然摸過。我們可是……那種關係。”
趙澎宇聞言興趣大增,索性緊挨著他坐下,語帶促狹地問:“手感怎麽樣?看著也不大,夠用嗎。”
……
後來成敘逐漸淡忘了那個傍晚,自己到底順著趙澎宇的話說了些什麽,唯獨記得臉上紅得仿佛凍傷,抬手摸上去,竟比深夏的太陽還要滾燙滾燙。
也沒等秋沅結束訓練,成敘匆匆逃回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想躲避什麽。半夜回憶起他繪聲繪色講給趙澎宇的那些,和秋沅有關的描述,明明是完全虛構,卻在腦中逐漸形成實質性的畫麵。
他舔了舔焦渴的嘴唇,把臉埋在被子裏。
一夜未眠,第二天恰巧是建校周年慶典,沒有正課要上,他索性稱病告了假。
此時周恪非正在台上演奏。
坐在前排的同班女孩回頭,眼裏裝著殘餘的驚豔,聲音都軟了幾分:“周旖然,他是你哥哥啊?”
周旖然陷在座椅裏,沒來由的心煩意亂,翻個白眼嗆聲說:“關你什麽事。”
左右各找半圈,沒見老師的影子,看來都聚坐在前排。於是周旖然拽了兩下身邊的男友:“咱們走?去音樂教室待著吧。”
趙澎宇眉角一挑,頗感意外:“現在就走啊?你哥不是還在演奏?”
周旖然已經從座位上滑了下來,身形敏捷得像條遊魚。
她低頭在一排排椅背後方穿行,一邊咕噥著說:“讓我看見有誰在台上表演他討厭的東西給人看,可比殺了我還難受。”
周恪非有多厭惡鋼琴,或許隻有周旖然知道。他不但擁有非凡的天賦和才能,性格也是溫馴且順從的,體麵又令人舒適,懂進退知分寸。其實也有諸多思想、判斷和態度,隻不過從未傾吐外露。
周芸的指令他全都依言照做,也就沒人想起要去仔細留意這個男孩的眼睛。
徹黑的眸子,壓抑著看不到底,似乎所有情緒都瞞在反麵。
周旖然和母親屢起衝突,周恪非總是從中調停。他似乎對一切出格和反叛感到乏味,事實上周旖然也不清楚這些年來,周恪非到底對什麽提起過興致。
哪怕是鋼琴,他極具天賦、多次獲獎的領域。隻有周旖然在一次起夜時偶然看見,他坐在三角鋼琴前的琴凳上,聽到她經過猝然回頭,是一雙來不及收回的疲憊嫌憎的眼睛。
活成這樣,累不累呢。
趙澎宇緊跟她身後,忽然腳步停了。周旖然於是回頭看,他正和一個女孩耳語著:“單師姐,我有點不舒服,今天訓練就不去了,幫忙跟教練請個假唄。”
那女孩聽罷點點頭,神色一徑淡漠,很快撤回眼睛,去看屏幕上周恪非的畫麵。
才出禮堂,趙澎宇就急不可耐地攥牢她的手。
周旖然嘴唇緊了一緊,勉強沒有甩開。
音樂教室緊挨著體育器材室,眼下四處無人。鋼琴被搬到禮堂,其餘樂器隨意擺放。
教室深處有把破吉他,曾經是興趣小組的道具之一。不知道經過了多少雙手,又因為學校取消興趣小組而被閑棄在這裏。琴身散發出木料朽壞的氣味,音調也欠準。
隻是周旖然別無選擇。
周芸不許她玩吉他,連私下裏當成愛好都被明令禁止。她喜歡手指撥彈的觸感,總是跟著和弦哼唱,沒受過訓練,荒腔走板的調子,音色靈脆幹淨。
周旖然心不在焉擺弄著吉他,腰身右側還被趙澎宇一隻手臂攬著。
對他實在談不上喜歡,隻是急於想和學校裏庸常的優等生們區隔開,而周圍那些個性鮮明的男男女女都有戀愛對象。
周旖然與生俱來是不服輸的脾性,於是一來二去,和這個學校籃球隊最受歡迎的核心選手談起戀愛。每次運動會站在跑道邊,跟眾人矚目的趙澎宇耳語幾句,倒是讓虛榮心得到一些滿足。
或許她喜歡的隻是特立獨行、成為焦點。
和趙澎宇在一起幾個月,牽了幾次手,淺嚐輒止地接過吻。對於男女之間肌膚相貼的刺激,周旖然毫無感知,連觸覺也平淡。現在被他蠻橫地摟著,男生手背上絨細的汗毛,潮熱濃重的體嗅,甚至令她不適。
心裏微妙掙紮,很久很久,吉他也彈不穩,還是推開他的手。趙澎宇嬉皮笑臉,又纏上來。手心蘊了汗,像條濕黏的海鰻,有種異樣的鹹腥味飄過來。
周旖然不耐煩了,用上一些勁力,直接打掉他的手。
啪地一聲脆響。
趙澎宇臉色陡然變了:“周旖然,你裝什麽啊?”
眼見他整個人要撲壓過來,周旖然向後挪到避無可避,後背抵著牆,全身都在推拒:“你給我放開。”
趙澎宇一手攫住她的手腕。體育生力氣超群,根本難以掙脫,腰也被他摟在懷裏。
她的喘氣聲劇烈有如嘯叫,張口叫他滾開。激烈的反抗之中,吉他砸落在地麵,一根琴弦的磨損處不堪重負,喀然斷裂。
尖銳的刺響,似乎把趙澎宇震清了一瞬,他咬緊牙根,粗聲惡氣:“哪有你這樣的?摸都不讓摸,叫什麽男女朋友……就剛才那個,高中部的單師姐,早被她的富二代男朋友玩過了。成敘親口跟我說的……”
目光不知道飄到什麽地方去,忽然凍住了。
他匆忙從周旖然身上翻下來,汗津津的臉上趕出一撇笑,對著門口的位置說:
“師姐,那個,這我女朋友……”
仿佛這個理由可以解釋一切。
有旁人在場,趙澎宇立時手腳規矩起來,仿佛忽然想起自己也是要維護臉麵的。身上陡然一輕,周旖然胸口急喘未消,咬著下唇回頭。
剛才慶典上看到的女孩。換了身訓練時的裝束,該是平常路過,臉孔冷靜。
這是周旖然第一次見到單秋沅。這女孩氣質疏遠,看著和誰都不親近,哪怕是對同屬校隊的師弟趙澎宇,也是那副不好相處的神情。
“那又怎麽樣。”她聽到秋沅說,口吻平淡,“她不是讓你滾開麽,你沒聽見?”
-錄音06-
我自以為是的所謂幫助,該是發生在學校的周年慶典之後了。
我有沒有說過?最開始傳播風言風語的那一群人,很多都是向秋告白過的男生。而她拒絕得幹脆直接,沒找借口,語氣也不委婉。
於是遭到記恨。
此前的風波才平息,又開始指指點點,圍繞她的粉色內衣編排新故事。
他們的行為邏輯相當簡單,很輕易就能看破底細。
無非是得不到一個女孩,就要竭盡所能,貶損她的價值。
可是他們把這種事和女孩的價值掛鉤,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這個時候,另一個人的回應讓流言有了確切實感。或許您還記得這個男生,名叫成敘。從初中開始,他就追逐在秋的身後。
他家世不凡,又幾乎與秋形影不離。許多人默認他們已是戀愛關係。
是的,成敘對這些流言做出了回應。隻不過他大方承認一切猜測,坦言自己與秋有過親密接觸。
具體而言,除了最後一步,什麽都發生了。
聽說他細致描述了她嘴唇的觸感,她身體在他手掌中的種種反饋與細節,還說起她的表情,說她又是熱情又是溫柔,與平時冷淡的有距離感的態度大相徑庭。
如此細膩的描述,情感也豐沛,不會有人不相信。
或許那個時候隻有我將他的逞強瞧了出來。
當然,成敘並沒有真的那樣做。隻是在旁人問及時,作出如此回答讓他有種非凡的成就感、
就好像這些語言在每個人嘴裏傳播,他就以某種形式占有了秋。
把這種事和男生的成就掛鉤,又是一件奇怪的事。
也正是因為聽到了這些風言風語,秋與成敘當麵對峙,並且開始和他保持距離。他們之間的關係很快冷淡下來,我也很少再看到成敘送她回家了。
就在這時,我認為是我向她提供幫助的好時機。這是一個加了引號的幫助,因為後來我才意識到,我這一次的所作所為與成敘相比,或許本質上並沒有任何區別。
隻是我的自作主張、自以為是,再加上自己也沒意識到的急迫,試圖在她與成敘疏遠的間隙裏,為她也為我自己做些什麽。
那天晚上很是巧合。我出校門時碰到秋,她常年運動,走路很快很穩,還是雪白上衣、短運動褲,擦著我的身旁過去。我的頭腦還沒有作出反應,已經邁開步子去追逐她。想拉住她的手還是忍住,最後隻謹慎地停在她身後。
叫了聲她的名字,她回頭看我。
對視的瞬間,我忽然覺得嘴唇很是幹燥,幾乎熱在一塊,好半天才撕開。
德育處的老師說,希望我帶你去換一件……這個。
那是我深思熟慮許久,才勉強成形的謊言。第一次說謊,但當時我年紀尚小,並不覺得有多麽蹩腳,怕秋直白拒絕,還搬出老師這樣一個在學生眼裏充滿權威的角色。
就像之前所說的那樣,當時的我自以為幫助她換下這件惹眼的內衣,少一些女性特質展現出來,就可以平息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
為了完成這件事,一天之內,我說了三次謊。
第二次是給我母親打電話。您已然了解過,我的母親對一切都有著非同尋常的掌控欲。對此我至今仍然感到遺憾,她的眼界和學識並不能讓她鬆弛下來,我和妹妹都生活在她緊繃的神經和緊迫的眼睛裏麵。
我對她說,學校有些事處理,需要晚些回家去。
我從來沒有騙過任何人,她是了解我的。
我回到家時夜已經很深了。但我並不覺得疲憊,甚至有種歡欣鼓舞的情緒,在肺腑裏翻騰不息。後來我在書中讀到過一個描述——胃裏有蝴蝶在飛。想起的就是那天晚上的感覺。
因為我和秋在外待到很晚,一路交談,還送她回到那個小區。
好像她的世界終於對我敞開了一點點。
可我沒想到,打開客廳的燈,發現我的母親正坐在沙發上。她應該是等待了很久,眼睛紅累,麵容肅然。
跪下。她對我說,重複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更急迫更劇烈,像被什麽推趕著。她一邊說著,一邊猛然到了我麵前來。
這麽多年過去,我已經習慣了我母親為我安排的人生,並且能夠永遠做到最優秀,事事滿足他們的期待。成長到如此地步,無論從任何方麵來看,都沒有挑剔和批判的可能。
可能因為平時的我太過於溫馴、順從,以至於再微不足道的過錯也會被視作反叛。
在我的印象裏,母親從未如此嚴厲。她狠狠壓著我的肩膀,強迫我彎下雙膝,跪在她麵前。
周恪非。她嘴唇顫抖出我的名字。
我想要叫她,媽媽,可是還沒出口,已經被她甩了一巴掌。我的臉猛然倒向旁邊,眼前也模糊了。過去很久很久,才慢慢能夠看清。
然後看到她手掌心也泛紅,該是用上了全身的力道。
沒關係的,您不需要為我感到抱歉。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這是我漸漸學會的道理。
說回那個晚上。
你為什麽要撒謊,你究竟去了哪裏?我的母親質問我。
而我沉默良久,給出的答複是那天的第三個謊言。我說,和班裏的男生到網吧玩。我從前沒去過,實在很好奇。
我那時並不知道自己的謊言十分拙劣,隻是順理成章地想,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不是通常都會做這種事的麽?
我低估了我母親的能量,以及她敏感多疑的天性。對於掌控我和妹妹人生的每一處細節,我尚不清楚她究竟可以變得多麽偏執。
是的,她沒有輕易采信我的說辭,反而很快從別人那裏得知,那天我與秋並肩走出校門,攔了輛出租車,邀請她一同坐上去。
我的母親帶著盛怒來到學校。
這時候,她還不知道我那時是去為秋挑選一件新內衣。
嗯,您猜的沒錯。
後來從一個目擊者口中,她聽說了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