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臨近尾聲, 溽熱的夏季仍在苦苦支撐。天氣潮,悶,風也淤重, 氣味好似苦橙皮。
暑假快結束了, 秋沅最後一次到紋身店打工。
之前周旖然還來過兩回,見朋友, 也跟秋沅攀談。話題總是生拉硬拽, 故意繞到周恪非身上去。
第一次說他在巴黎, 第二次說他在維也納。秋沅都沒去過, 表示不感興趣。
周旖然聳聳眉毛,目露失望的樣子,然後再沒來過。
秋沅在紋身店的工作並不複雜, 平日裏要負責清潔操作間, 每客一次。偶爾店長叫她進去幫忙打下手,還能旁觀到全程。
時間長了, 多少學會一些技術。店長看她感興趣, 偶爾還會解釋提點幾句。
另一部分工作內容,是在迎賓區負責招待。
這家紋身店很是奇特,裏屋操作間放著重金屬搖滾, 外麵卻常年擺一台小電視,每天固定輪播愛情偶像劇。
一個假期走下來, 秋沅竟然對戀愛這件事有了一定淺表的認知。
倒也是個意外收獲。
最後一天打工順利結束, 秋沅領了薪水揣回家。薄薄幾張紙鈔,捏在手裏羽毛一樣輕, 卻能讓她滿足又安心。
這份欣喜有一半是因為付出勞動收獲回報, 另一部分是因為什麽呢?
如今攢夠了錢,要趕快去還給周恪非才好。秋沅這時回想起來, 已經和他許久沒見。之前在學校,可能是快到高三,學業擠占一天的大多數時間,兩個人的交集也漸漸疏了。
等到開學以後,要把錢裝進準備好的牛皮紙袋裏,停在他純然的黑眼睛麵前,和他說話。
想到這些,總有種異樣感覺正在發生,是一顆心酥酥地軟塌下去。
進了家門,秋沅打開枕邊裝餅幹的舊鋁盒子,想照例存進去。
裏麵卻空無一物。
最開始沒反應過來,還拿到手裏,掉個底,倒一倒。
然後她意識到是真的了,一個暑假的積蓄不翼而飛。
秋沅砰地一聲合上蓋子,扭臉去找單德正。他正翹著腿泡在沙發裏,打兩個酒嗝,才拎起油腫的兩麵眼皮看向她。
“我的錢呢?”秋沅問。
“什麽錢。”單德正擺擺手,指向電視機上的時間,說話帶點粗嘎的喉音,“這都幾點了,還不去做飯!覺著自己要高三了,翅膀硬了?別說十八,八十歲也得伺候你爹媽。”
“媽身上髒了,要先洗澡。”秋沅說,她絲毫不肯退讓,“你把我的錢還給我。”
單德正這下眉毛一橫:“哪有什麽你的錢,老子把你拉扯到現在,十八年了,得花多少錢?”
秋沅心下便明白了幾分,她不甘心,仍然在說:“但那是我的錢。你憑什麽動?”
也不與她爭辯,單德正抬手去拿啤酒瓶子。
秋沅隻覺得有火將心髒燒沸,氣得急了,劈手一把爭過來,狠狠在腳邊摔得粉碎。
單德正猛地站起身,像個風箏被吹鼓起來,揚手就要扇她。秋沅眼神和身體都沒躲閃,就這麽盯著他。
這一巴掌到底沒打響,單德正悻悻放下手,從鼻子深處哼一聲:“不做飯就滾出去。我養你白養的啊?”
隨著秋沅逐漸長大,單德正其實很少打她。
許是大腦裏的知識太稀薄,給封建迷信留出足夠多的空餘。他經“高人”指點,相信秋沅身上一定有一種瘟邪,克死了蘭華肚子裏的他的兒子。
可是試了幾次把她扔到外麵,總有人給送回來。
秋沅的目光筆直,好像根本不知道躲避,小時候看人總是凝定地看。
單德正被那雙眼睛一瞧,總是沒來由地感覺心下惴惴。有居委會蔣阿姨監督著,也不好再丟掉半大孩子,索性置之不理。
好在她有個體育特長。這片社區劃在學區裏,加上蔣阿姨的運作,能免學費上育英。
平時隻要給單秋沅一口飯吃,洗衣做飯照顧家人就全得由她來,這是單德正眼裏的等價交換。
盡管沒挨打,秋沅心裏還是一點點麻起來,灰下去。忽然像失去所有力氣,表情木然地轉身,帶蘭華到浴室裏去。
這段日子以來,白天秋沅要去紋身店打工,單德正對待蘭華很是粗糙不過心,一邊看電視一邊給她塞飯,總是漏得她滿身穢物。
於是秋沅必須給她洗澡。熱水器年久失修,水溫不夠穩定,今天調得比平時燙了。
蘭華不適應,咿咿呀呀地叫。秋沅在想籌錢的辦法,打算開學後回紋身店打周末工,一時走神,沒去留意。
蘭華忽然暴起,猛地拍掉淋浴頭,就要往外走。她還懂得穿衣服,抓了一件就往身上套。
發頂攢著不少香波泡沫,這下全沾在衣服襟子。
蘭華動作盲拙,衣服套到一半卡在頭頂,不上不下的,立時就急得不行。秋沅過去幫忙,蘭華指甲長了還沒剪,胡亂揮舞的時候,在她胳膊上一刮一道血痕。
秋沅吃痛,渾身劇烈打了一下抖,但是一聲不吭,叫也沒叫。
她是體育生,力氣不小,手上使了狠勁,從蘭華頭上撕掉衣服,拽到淋浴頭下麵衝洗。
秋沅自己也給澆透了,才發覺水被燒得比平時燙了一點。可是真奇怪,也沒到不能忍受,怎麽就燙得她眼裏發熱,蒸出水來。
洗幹淨,關掉熱水器,給蘭華穿好衣服。
手臂動作之間,牽扯到皮膚上橫七豎八的裂傷,血液凝固了,但疼痛依然在。
秋沅深吸一口氣,不顧身上還泛著潮汽,推門就往外走。
單德正在後麵叫嚷:“又幹嘛去?飯呢?單秋沅!”
秋沅抬手緊緊捂著耳朵,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幾乎是橫衝直撞的,一路到了河邊。
每隔十幾米,就有一個長石凳。秋沅選了一個最遠的,坐在上麵,彎屈雙膝,把自己小小地、皺皺地抱成一團。
她好疲憊,脖頸也支撐不住重量。臉埋在膝蓋上。
有腳步聲走進,她以為是路過的人,也沒理。
沒想到停在她身邊。
秋沅看到一雙幹淨的運動鞋。上麵是校服衣褲。
最後,眼睛遇見周恪非的臉。
他怎麽也和她一樣,形容狼狽,頭發還掛著水滴,身上是新浴的潮濕香氣。
和平時優雅從容的那個周恪非天差地別。
卻還是對她微笑,很有風度地打招呼,叫她“秋沅同學”。
她一時有些怔了:“周恪非,你怎麽……怎麽在這裏。”
放假前兩周,周恪非就沒來學校了。很多同學說,暑期有不少國際比賽,含金量很高的頂級獎項,在他最擅長的鋼琴和數學領域。
年級主任輕易不會在請假條上簽字,唯獨批他的假從不問緣由,一是周恪非的家世背景,總能讓很多事情變得容易,二來也指望著他能多給育英中學掙回獎牌榮譽。
周旖然也說他去國外了。為什麽此時此刻,在這個她孤獨而隱秘的樂園裏,又遇見他。
周恪非身後是河水,溫柔安靜的。
聽說,河水流經岔口,開始漫長的別離。但終有一天,會在海裏再度相遇。
周恪非一時沒回答。
白的皮膚,漂亮的臉,浮現一點微妙的薄紅。
最後卻匆匆說:“我出來散步。”
他俯身,與她近了些,是依然構不成冒犯的距離。眼睛好亮,就這麽認真地注視她:“秋沅同學,你還好麽?”
他不問她身上惡形惡狀的傷口,也謹慎地不去碰觸她心裏隱秘的疤痕。
隻是這樣柔和,問她一聲,你還好嗎。
秋沅搖搖頭。
“家裏和學校,都總是很難。”她說。
這話沒對別人講過,但是周恪非是不同的,他總是輕巧地就能讓人有一種信任的直覺。
周恪非仔細地聽過她的話:“那麽坐一坐吧。我可以嗎?”
得到秋沅允許,他才坐下來。
明明是石凳的另一端,可是他的體熱,清爽無嗅的氣息,全渡到她身上來。
絲絨一樣的夜空,罕見的沒有星星。月亮貧弱蒼白,模糊地照出河水的形狀。
周恪非靜靜陪著她,注視河水在夜晚緩慢流淌,走向盡頭的沅江。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恪非忽然對她說話。語氣低了一些,悠長而平淡的,如同在講述故事。
“一個多月以前,我在巴黎,空閑的時候,看了一部老電影。”
他頓了頓,再開口,是一句發音滑潤的法語。
秋沅隻知道他英語講得好,第一次聽他說法語。聲音低沉,語言獨有的纏綿口吻。
“直譯過來,意思是,世間的每一個清晨。但我更喜歡它的中文譯名。”
周恪非轉眼看她。眉舒目展,眼睛裏也仿佛裝著語言。
“《日出時讓悲傷終結》。”
秋沅是從來不憚與人對視的。
可是現在她忽然心緒蕪亂,忙挪開眼去。
周恪非看到了。
她麻木之下的創痛和悲傷。他都看到了。
“我還有很多時間,如果你不想回家,我們可以坐到天亮,看看日出。”
那天有沒有和他坐到天亮呢?
後來秋沅記不太清了。
唯獨記得那個少年,眸子那麽亮,一霎也不霎的,將她的低微,破碎,長久沉默和不回應,完完整整容納在裏麵。
度過一整個暑期長假,高三開始在即將入秋的時節。
回到校園,依然是老樣子。在校園裏,周恪非總是矚目又拔群。他出現在哪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哪裏。
秋沅坐在操場附近的乒乓球台上,剛好能遠遠望見校門口的位置。周恪非正作為學生代表,與年紀主任一起送別到訪的師生。他們來自外國語中學,這次是到育英交流學習的。
領頭的男生外號叫王亞軍,也是遠近聞名的天才少年,隻是有周恪非在的時候,他每次都隻能屈居第二。剛剛結束的暑假裏,又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惜敗給周恪非。
這下周恪非在育英再一次被眾星捧月起來。年級主任親自發話,整治那些編排著周恪非與秋沅關係的流言。
非議得到暫時的平息,倒是借了他的光。
等那些人離開,太陽已經快要垂觸地麵。周恪非回過頭,又被路過的幾個同學捉住,和他熱絡地攀談。
秋沅衝他招招手,然後很快縮回去,心裏浮起些微妙的感受。附近那麽多的人,全把他當作焦點來看。想來是肯定注意不到她的。
結果再抬眼,周恪非已經向她走來。
他是不是,其實也一直在悄悄看過來?
秋沅抿了抿唇,跳下乒乓球台,姿態輕盈,抬目和他相視。
夕陽加濃了一切人間色彩,讓他的眉睫顯得深沉悠遠。
目光碰在一起,周恪非好似被燙了一下,眼眶微微紅。
定了定神,叫她:“秋沅同學。有什麽事麽?”
秋沅見他眸底紅倦,沒有什麽光彩的樣子。
以秋沅的性格,本來是不該問的。可是她也沒料到自己會開口:“周恪非,你是不是很累?”
他的手指修長,在眼下輕揉。
揉出一點笑意,同時蘊在眼角和唇邊:“沒關係,我一直都是這麽過來的。不過,謝謝你的關心。”
秋沅學著那個晚上和她看河水月亮的他,謹慎,有分寸,保持距離,於是也就不再多問,把手中的牛皮紙袋遞到他麵前:“我攢夠了,還給你,謝謝。”
周恪非說好。
從她手裏接過紙袋,指節不期然交擦。
一觸即離,但是彼此皮膚上都有了對方的溫度。
周恪非一時卻沒離開,低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什麽。沒有任何預兆,驀地傾身過來,摘走她發隙間的一片落葉。
整潔優美的頸線,下頜輪廓簡練明朗,忽然近在眼前。
瞬間的擦身,離得好近。
是不是開學後的每個周末,紋身店裏的戀愛電視劇看得太多?
竟然誤會成一個預兆著親吻的動作。
秋沅大腦空白,被陌生的感受全然占據,心跳亂得像有一隻手在胡鬧。
-錄音08-
沒持續多久。
我是指對秋的有意疏遠。
上次我說到,在高二結束之前,我就留意到秋時常坐在河邊的長凳上發呆。那時候成敘休學了,沒有更多的人纏著她。
所以她隻是獨來獨往,安靜地做自己的事。沒再和誰產生太多交集。
很快到了夏季的假期,十分冗長,我有許多事情要忙碌,許多討母親歡心的籌碼,要我自己去掙回來。
哪怕是靠鋼琴。
無論是誰,日複一日做自己厭惡的事,都會感到疲憊。但以前的我隻會機械性地重複動作、完成指令,好像連倦怠的感受都被剝奪。
遇見秋以後,又回來了——那些長久的被壓抑著的知覺,重新回到我的身體裏。
換句話說,曾經我活在一層厚厚的繭膜裏。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息,漸漸的,甚至也感覺不到我自己。
可是注視著秋,讓我對世界重新開始在意,開始對周圍發生的一切產生反應——真正的,自我的反應,而不是當下最適宜的。
她讓我耳聰目明,恢複我自己的判斷和情緒。
不知道我的表述是否準確——您能理解麽?
我的人生正在逐漸鮮活起來。以往被我忽略的事物,正在逐步對我產生影響。
這其中,也包含了我妹妹和母親的關係。
此前我說過,我的妹妹從來不服管教,或許是母親最大的煩惱根源。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我回到家,以為又要回到嚴密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控製裏。
可是很快我發現,那時候的母親根本無暇管教我——她忙著應對妹妹猛烈的叛逆期。
她們頻繁爆發衝突,從爭吵開始,逐步升級。
假期剛開始,我妹妹就想去參加朋友的樂隊,這種事情自然不會得到母親的允許。她私自去了兩次,很快被發現,母親將她禁足,她又偷偷溜出家門。
我進門時,剛好遇見我妹妹,被母親教訓得急了,衝回房間反鎖上門。
這時候,我們的父親也回來了。
之前我一直沒有提起過這個人,是因為在我和妹妹的生命裏,他實在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
他時常在外做學術,很少在家。回來了也不插手對我和妹妹的管教,事實上,我到現在也沒有理解父親在家裏所扮演的角色。
無論如何,那天他回到家。見此情狀,也不知道怎麽就有了脾氣,叫人拿來工具,硬是砸開了妹妹的房門。
他一句話都沒說,把混亂的現場全留給母親處理。
自然而然的,母親與妹妹的關係進一步惡化。我試圖安慰妹妹,勸解母親,可她們還在不斷互相傷害,到最後沒了力氣,各自散去。
以往我不會讓這些旁人瑣事影響到自己。
可如今大不一樣了。
我很快衝了個澡,洗去國際長途航行後的不適。
還是無法繼續待在壓抑的家裏。妹妹的門鎖依舊破碎著,得不到父母首肯,沒人敢去修。
我覺得窒息,想出門透透氣。
外麵天黑透了。
我沿著路慢慢走,漫無目的,不知道自己將會在哪裏。
像是受了蠱惑,我轉過腳步,前往河邊的方向。
現在是假期,又是深夜,秋沅怎麽可能還會坐在那裏的長凳上。
可我就是要去看看才死心。
我賭贏了。
可她和平時在學校裏不一樣。看起來那麽難過,前所未見的脆弱,身上很多新的傷痕。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隻好說起之前看的電影,《日出時讓悲傷終結》。
是麽?那真是十足巧合,這片子並沒有那麽出名。您是我遇到過的,除我以外的第一個觀眾。
那天我不忍離開,於是留下來陪著秋。
後來她睡著了。頭靠在我肩上,呼吸綿長均勻,癢在我的脖頸。
她像在做夢。她也像個美夢。
我動都不敢動。
後來我獨自看到日出。
那時候,我還想堅持之前的想法,不能和秋走得太近。所以後來開學幾個月,沒跟她過多接觸。
直到她主動來找我,要退還之前買內衣的錢。
好久沒有和秋那麽近了,呼吸之間,都是她的氣味。
我看久了,有點怔住。難以控製自己,仿佛陷進去了。
讓我找到一個準確的詞吧——
是了,鬼迷心竅。
我竟然想親吻她。
俯身過去,又被理智勸停,一隻手生硬轉折,從她發頂摘下一片葉子。
那落葉枯得發脆,攥在手裏,很快碎了。
那時我為自己隱秘的不堪的心思羞愧不已,祈禱她沒有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