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沅總是聽到有人提及周恪非。
育英的女生大都以頂級名校為目標, 眼下到了高三,很少再分出精力沉湎於男女情愛。如今對於周恪非,欽羨仰慕的更多。
不時談論起來, 說他仿佛太過遙遠, 對誰都微笑,可眼睛很涼, 顯然隻是出於良好教養, 事實上難以真正親近。
像天頂上難摘的月亮, 任誰都能分一捧銀涼如水的月光。
秋沅端坐在課桌前, 握筆沙沙地書寫。
思神卻仿佛隨著女生們的閑談,慢慢抽散開,飄起來。
想到的是前不久, 周恪非被安排在校長之後演講。
禮堂後台一處昏暗角落, 他和她趁著背人耳目,匆匆接了一場吻。
涼嗎?他明明熱極了。熱的身體, 滾燙的唇舌和呼吸, 把所有感知都占據。
平日裏冷靜克製的少年,這時候親得那樣莽撞,嘴角磕到一顆虎牙尖, 他吃痛,眉心揪緊了一下。
秋沅伸手去撫觸, 幹燥柔軟的指腹, 把眉間褶痕一點點熨平。
於是周恪非淡淡笑起來,垂頸繼續吻她。
後來上台演講時, 他唇紅齒白, 灩灩有光。隻有秋沅知道,是被她輕咬了一小口。
像是背著所有人, 偷偷摘下那輪月亮。
握在手裏竟是這樣輕軟的。
一開始是不會像這樣熟練的,甚至連牽手都生澀。
論起戀愛,他的知識並不比她豐富。秋沅曾在紋身店打工,被動地觀摩過一整個暑假的愛情偶像劇,見得多了,也可以算作自己的經驗。
從前他叫她秋沅同學。
在向她請教戀愛指導時,周恪非就換一個稱呼,一半玩笑,一半認真:
“教教我吧,秋沅老師。”
他們模仿著其中的話語,姿態,情節。
那些戲劇性的曖昧與情愫,被稚嫩地複製在身體和語言之中,纖細而敏感的少年人,相互傾注全然陌生的愛意。
情生意動時,他低聲叫她秋秋。夾著溫柔綿熱的氣息。
其實沒有過多麽正式的告白。
當初也不知道是誰的手最先更近一寸,總之忽然勾住了,牽得很牢。
在此之前很多個深夜,周恪非都會離開家,趁著潮濕如霧的晚風,到河邊與秋沅見麵。
風把河麵揉擦出層層波紋,長凳腥涼,結有細密的水汽。
起初他們分坐兩端,中間空隔著一段距離,低聲談論彼此,剝去最初的生疏拘謹,漸漸開始共享生活裏的每一處細節。
到後來,越坐越近。
初次牽手,平時稱得上清醒聰穎的兩個人,此刻都顯得愚盲了,甚至仿佛不知道可以放開,就這麽一直拉著,到天朦朧地亮起來。
月亮還沒全然隱去,搖晃著站在天腳,身邊的少年也如月光清亮。
他手心微微的汗熱,從指尖沁到心腔。
秋沅陷入安靜,隻是低著頭,不去看他,也沒看麵前的河流。
她十八年的人生裏,第一次發生這麽好的事情。
在學校裏,就此擁有了無言的默契。
器材室裏側,長走道盡頭,音樂廳背麵的狹小空間,他們在一切不見光的角落幽會。
隱秘的親吻在陰影裏發生,依然如此鮮豔。
有一次被人撞見,是周恪非要離開幾天,他和她在操場邊的乒乓球台處相見,冒險討要一個擁抱。秋沅嗅著他清爽的氣味,在他脖頸上親了一下。
遠處人影一閃而過,好像是低年級的趙澎宇。
趙澎宇將一切看了個真切。從前校園裏那些流言,半真半假。大多數人隻是享受散播傳聞,並不太關注。
關於單秋沅和周恪非,沒人真的相信他們走到一起。
趙澎宇和秋沅有過一番齟齬,主要是之前那一回,在周旖然麵前被駁了麵子。嘴上不說,實則心裏一直記恨。眼下撞見這樣活色生香的一幕,他在心中略作掐算,就要去告發。
沒想到另一件事引爆了所有關注。
-錄音09-
沒關係,沒有大礙。
差不多已經愈合了,謝謝關心。
正如之前說過的那樣。妹妹和我郵件往來,得知我近些年的境遇。她非常不安,頻繁地表達悲傷,似乎分擔了一部分我的痛苦,哪怕我並沒有將一切和盤托出。
嗯,我那位姓蘇的朋友,也有過類似的擔憂。這就是當初為什麽,他勸說我接受心理健康評估和治療。
我和蘇有一個共同的朋友,學導演專業,平時總拿一部古典的手持攝像機。
前些日子,他帶我們看了一部老電影,很有名氣的,叫作《美國往事》。
有一句台詞,我將它謄寫下來,當作對我現狀最好的注解。
請允許我用英文轉述吧。就像我在郵件裏寫給我妹妹的那樣。
——當世界令我疲憊不堪,我就會想到她。想到她在世上的某個地方生活著、存在著,我就心甘情願忍耐一切。她對我而言非常重要。
正是如此。秋還活著,我也就不能允許自己死去。
……您說什麽?
是的,沒錯。那一場車禍裏,死在車輪下的是一部分的我。如果不是秋頑強地活下來,還需要我的彌補和償還,或許我已經……
抱歉。時至今日,我依然習慣性地用麻木壓抑痛苦。
就快要說到那場車禍了。
那時候我們頻繁在河邊碰麵,已經成為每個夜晚的習慣。產生感情和依賴,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為明亮的時光。我感到完整,感到活著的痛快,發現這個世界可以引發如此多的觸覺,還有那麽多值得留戀和期盼的事物。
直到那位姓黃的女同學,收到一封來自我妹妹的情書。
後來我再遇見黃,她哭泣著向我懺悔。那時候她不明白,為什麽女孩子可以愛上另一個女孩子,隻覺得那是不對的,需要矯正的。
黃將那封情書交給班主任,如實說明一切情況,很快我母親被請到學校。
我還記得那個晚上。我對所有都一無所知,還沉浸在和秋的親密裏。推開門,入眼是滿屋破碎傾倒的家具,不難想象這裏發生過怎樣慘烈的一場戰爭。
母親手裏拿著那一封情書。燈壞了幾個,光線變得又稀又皺,塗在頭肩、麵頸上,顯得皮膚也不平整。
這時我發現,父親也在場。該是獲知了消息,第一時間趕回來。可他不插手幹預,就在一旁抱著手臂,冷冷看著,仿佛起到一個威懾的作用。
他不知道他能影響到的隻有母親。我有沒有同您講過?有父親在麵前,母親總會變得更加敏感,極端,狂躁。
她把情書卷在手裏,啪一下打在妹妹臉上。問她,你還不知道錯?
我沒錯。
我妹妹咬著牙說。她嘴角已經腫破,有新紅的血流出來。
我衝上去擋在妹妹前麵,可是母親忽然看著我們笑了。她平日裏優雅自持,並不常笑,直到後來我才意識到,那個罕見的笑容裏藏著多少決絕和狠厲。
她指著我,手也聲音一起抖,好,好,連你也。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但也好像失去了教訓我們的力氣,把我和妹妹分別關進房間。
第二天,我發現妹妹消失在家裏。
向母親問起,她輕描淡寫,隻說把妹妹送去了精神病院進行矯正。
是,您說的對。一周之後,妹妹被遣回來,重新關在家裏,醫院給出的就是這個理由。
我母親對此不置可否,冷笑著問我們,憑什麽說同性戀不是精神病?
母親一貫如此,不允許生活中出現任何重大的失常。所有膽敢違逆她的人,無論正確與否,都被視作天然的異端。
母親和父親找到不少民間古法偏方,都試在妹妹身上。
就此您可以了解到,思想的藩籬是一種多麽可怕的力量。高級知識分子,這個定義放在我父母身上最為妥當。在這世上,比我父母更懂得科學的人寥寥無幾,可當他們需要靠古舊的該被破除的迷信來尋求安慰時,依然隻會選擇相信。
我試圖阻攔,母親忽然一手把我揮開。我沒想到她的力氣會這樣大,踉踉蹌蹌倒退幾步,肩膀撞在鋼琴的一角。我還沒來得及感到疼痛,已經聽到母親用幾乎是諷刺的語氣對我說:
周恪非,你在學校和什麽樣的女孩子走得近,別以為我不知道。等你妹妹的事情處理完,也該好好管束你了。
秋是知道的。對於我家的變故。
在我母親的授意下,班主任對外宣稱,我妹妹生了一場大病。但您也能明白校園這種地方,本就是流言生根茁壯的沃土。對於重壓之下的高三生來說,這是最低成本的娛樂。
於是很多人都知道了。育英出了個給女生寫情書的女生。
在老師和家長口中,這件事被視作禁忌。卻是學生嘴裏最愛反複咂摸的濃烈話題。
那段時間,我和秋並沒有從前那樣親密了。多半原因在我。我心中牽掛著妹妹的安危,幾乎也無心再勻出注意分給秋。
可她並不怨我,她沉默又堅定,沒有更多表示,也不主動與我接觸。可每當我對上那雙眼睛,我就知道她依然在安靜地陪伴著。
但是後來,我不得不與秋切斷聯係。
是一個周末清晨,我照例去叫妹妹起床吃飯。平日裏她會大聲哭泣,把一切手邊的重物砸過來,摔碎在我腳邊。可今天卻沒有動靜。
我本能地覺得不對,匆匆找到父親。他卻冷哼一聲,不以為意地說,那就讓她別吃飯,看看誰先撐不下去。
他覺得她隻是性情倔強,在與父母鬧脾氣。而我不這麽認為。
再折返到妹妹門前,我注意到有淡紅的水痕,慢慢從縫隙裏溢出來。
我撞開了房門。她浴室裏有水聲,門半開半掩。
我踩在地麵淺淺的輕粉紅色的淤水裏,腳下抖得要命。
然後我看到了。
那一幕畫麵,無論經過多少年,都清晰在腦海裏,在眼前。
是妹妹泡在浴缸裏麵。熱霧朦朧,我看見她穿戴整齊,用利器橫切過手腕。那樣平滑的豁口,深紅的裏肉,像新生兒剪掉臍帶,與母體徹底斷離。
謝謝,謝謝。
我的確需要這一杯熱水。
就像您如今知道的那樣,妹妹還是被搶救回來,性命無虞。
她認為這是一樁不幸的成功。成功的不幸。
她在病**躺了半個月,沒有開口說一個字,直望著天花板,眼神像死。
母親也哭了半個月。有多少是感到惶恐和悲傷,有多少是惱恨自己管教的失靈,我並不能下定論斷。
有一次我聽見她崩潰大哭,是父親站在病房外,抱著手臂質問她,你就是這樣教育孩子的?
這個缺席了我們大部分生命的男人,因為自己少犯過一些錯,而占據了高高在上的位置。
妹妹脫離危險後,說的第一句話是在父母都離開病房之後。我悉心地照料著她,忽然被拉住手,她開口,聲音嘶啞,說哥,我的手機在床頭,能不能幫我拿過來。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要和朋友們聯絡。計劃一場周密的叛逃。
約莫過了一周,她的朋友接她離開,特地繞著監控攝像頭走,誰都知道他們要做什麽。
可他們在樓下遇見了我。
哥。妹妹眼神很遲疑,她小心地叫我。
我側身讓開一條通路,平靜地說,走吧,在爸媽發現之前,我放你走。希望你未來一切都好。
她抱了我一下,很深很深。嘴裏說了什麽,然而語不成句,幾乎在哽咽。
妹妹留了封信給母親,說她走了,如果執意要尋找,她還要再在手腕上切下一刀。
而這次,一定不會失敗。
這封信在母親心裏究竟能壓上多少分量,我並不敢確定。所以到了母親麵前,我說,媽媽,放過旖然吧。她應當自由,而我決意代替她,留下來永遠做媽媽的好孩子。
那時我的確已經心灰意冷。如您所見,我並不是一個像我妹妹與秋那樣,個性頑強,善於抗爭的人。
當然,這也是我今生唯一的一次背棄承諾。
因為秋找到了我。
是一次放學之後,我走出教學樓,準備登上司機的車。
正如我前麵所說的那樣,我下定決心,放棄我剛剛抓住的新的生活,回到我以往的人生裏去。
但秋沒有放棄我。
眾目睽睽之下,她拉住我的手。很多人不知道我們從前的關係,於是用奇異的目光打量著她,還有我們相握的手。
她說,周恪非,談談吧。你不能這樣。
我頭腦鈍澀,隻知道該和她走。我們到了校區內一個偏僻無人的地方,是從前約會過的。
她慢慢同我說話,也就知道了我和母親之間那稱不上交易的諾言。
秋說,那就讓我們變壞一次。周恪非,我們逃。
我對我母親的感情,始終複雜。
哪怕到了現在,我也無法否認,她給了我非凡的出身,優渥的物質,以及金錢換不來的學識,教養,與良好的品格。
如果她沒有做出那件事,或許多年以後,我最終會與她和解。
也是時候該說起那件事了。
我和秋各自整理積蓄,倉促逃離,在小鎮安頓下來,過起您能想到的最平凡安定的生活。
我找了一份釀酒的工作,而秋在鎮上一家小便利店兼職收銀。我們租到一間很小的舊房子,床是稍大一些的單人床,總是睡著睡著就抱在一起。
沒有價值,後來母親這樣評價。可那段時間,我真正在為我自己活著。
不出所料,母親沒有聲張。像對待妹妹的叛逃一樣,把我離開的消息當作一件家醜,捂得密不透風。
但是她私下裏依然在尋找我。她知道我天性寡斷,缺少妹妹一樣的決絕果敢,但這些缺失的部分,現在已經被秋完整起來。
她知道我不會走上極端,卻也沒有期待我能如以往一樣順從。
所以母親從秋身上入手。讓人出麵找到她,給了她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
他們對秋說,奶奶病重,想見我最後一麵。還給她看了一段視頻,奶奶在病**,氣息微弱地叫我的小名。
秋知道奶奶是最疼我的。那時候年紀輕,她很容易就采信了這個說法。
於是我和她一起,回到生養我們的城市。她倉促安頓下來,催促我回家去探望奶奶。
後來發生了什麽,您應該能夠猜到。
我一到家就被軟禁起來,而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麽,隻知道他們惱羞成怒。我父親踩下油門,母親握著方向盤,撞了上去。
我們所有人的命運,就此四分五裂,成為如今這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