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瑟成年禮那天,是個雷雨日。

雷聲隆隆,磅礴大雨從岑家老宅的屋頂傾瀉而下,澆出一扇扇雨簾。

她一貫不喜雷雨。

因這糟糕的天氣,骨子裏那點鮮為人知的躁鬱幾欲破體而出。

當然,這漫天漫地的雨隻是個導火索,真正叫她心煩的是她與傅雋那樁突如其來的娃娃親。

兩日前,季女士紆尊降貴來到她屋子,同她說:“你出生那年,傅老便同你爺爺口頭約定了你和傅雋的婚約。上月傅家舊話重提,你父親已經同傅家說好了,等你大學一畢業,兩家就舉行訂婚宴。這是傅家上月送來的翡翠玉鐲,你成年禮那夜記得戴著。”

季雲意同江瑟說這番話時,目光不溫不冷,語氣亦是不鹹不淡,仿佛說的是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而不是女兒的終身大事。

江瑟早就習慣了季雲意的冷淡。

她望著季女士,用同樣平淡的語氣問:“要是我已經有喜歡的人呢?”

季雲意妝容精致的臉沒起半點兒波瀾。

旁人總誇她這女兒溫文爾雅,說她就像年輕時的自己一樣,從不會在不恰當的場合做不恰當的事。

但知女莫若母。

季雲意很是清楚江瑟這張清貴溫雅的皮子下生了副怎樣的反骨。

季雲意慢抿了一口茶,微笑著問她:“瑟瑟,你以為當初我嫁你父親是因著我喜歡他?在我們這樣的家庭,婚姻不過是一塊遮羞布。有了這塊遮羞布,你可以有很自由的生活,也可以有很多段愛情。這些,你不是早就明白了嗎?當然,你也可以拒絕接受我與你父親給你精心挑好的遮羞布,前提是——

“嫁給你喜歡的人能比嫁給傅雋帶來更大的利益。這樣,我與你父親自然會同意你悔婚。但問題是,你看中的那個人也看中你了嗎?”

【你看中的那個人也看中你了嗎?】

這句話在江瑟腦海裏轟鳴了兩日。

收回投向窗外的視線,她望向身前的梳妝鏡。

鏡子深處浮**著窗外的雨景,雨霧朦朧中映著一張眉目精致的臉。

不是不明白傅家與岑家即將合作的項目是岑家插足新能源領域的關鍵。

但整個北城,新能源領域並非傅家一家獨大,還有比傅家商業版圖更為廣闊的陸家。

而她看中的那個人,是陸家老爺子最倚重的孫子。

如果婚姻是他們這些人的遮羞布,那這塊遮羞布,她為何不能自己選?

望了眼牆邊的老式掛鍾,江瑟起身出了房間。

守在門外的張嬸見她出來,連忙道:“離晚宴開始還有不到三個小時,您怎麽不多養會神?您今晚要穿的禮服正在送過來,一會穿上禮服您可就沒得機會休息了。”

張嬸是專門照顧江瑟的管家,她出生沒幾日張嬸就來她身邊了,算得上是江瑟在岑家比較親近的人。

杏仁眼微微彎起,她笑了笑,說:“我到樓上找哥哥說兩句話,說完就回來。”

張嬸以為她是為即將到來的成年禮感到緊張,這才想找大少爺解壓,便笑說:“大少爺就在書房裏,您快去吧。”

岑禮的確是在書房,但這會書房卻不僅僅隻有他,張嬸在江瑟走後才猛地想起——

陸家那位少爺也在書房裏呢。

-

老宅是幢四層高的老建築,書房就在四樓,裏頭的藏品不乏稀有名貴的古書畫,平素除了岑家幾位主人,也就隻有受邀的貴客與老管家能進。

書房外的走廊鋪著厚厚的消音地毯,地毯被幽暗浸染,僅有的一撇光亮是從書房門縫裏泄出的。

書房的門微敞著。

江瑟來得不巧。

又或者說來得正巧。

人才將將走到門口,尚未敲門之際,一道熟悉的聲音便從門內傳出。

“岑禮,少打我的主意。”

男人說話的語氣帶點兒心不在焉,隱隱還摻雜著打火機一開一扣的“哢嗒”聲,仿佛說話的同時還在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打火機。

那把聲音比尋常男人要低許多,是磁性的,也是悅耳的,充滿著辨識度,比江瑟那把低音大提琴的音色還要漂亮。

這聲音對她來說是極熟悉。

過往兩年,隻要這聲音一出現,心跳就會失控。即便是偶爾從別人嘴裏聽到“陸懷硯”這三個字,心髒都能漏跳幾拍。

好似心裏頭藏了個機關,開關便是與他有關的一切。

他的名字,他的聲音,他不經意投來的目光,乃至他身上被風輕輕吹散的氣息。

都是開關。

機關一開,兵荒馬亂。

也就這兵荒馬亂的一霎,叫她晚了一步,舉在半路的手還未及叩門便又聽見另一人的話。

“我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們瑟瑟那麽好一姑娘,我不想便宜了傅雋那偽君子。再說,你家老爺子不挺喜歡瑟瑟的麽?娶一個讓他滿意的孫媳婦,對你也有好處不是?又不是讓你馬上就娶,先定幾年婚,等年齡到了,覺得實在不合適了再解除婚約也不遲。”

岑禮吊兒郎當的聲音剛落,江瑟心口便是一緊,頓在半空的手緩緩垂下。

岑禮說得不錯,陸老爺子的確很喜歡她。

這一點,她比岑禮還要心知肚明。

這世間本就沒什麽平白無故的喜歡,似陸老爺子這樣的人,天知道江瑟花了多少心思,才叫他另眼相看。

這般費時費力,也不過是想到那人身邊去。

窄窄的門縫將書房壓成一方狹長的世界,男人們背對著門,絲毫不知他們正在談論的女孩兒就在門外。

“越扯越離譜。我對岑瑟沒興趣,你說得再好,她在我眼中也不過爾爾,太過——”

陸懷硯說到這,撥弄打火機的手輕輕停了下,似乎在斟酌著用什麽樣的言語來形容,好半晌,才想出一個合適的詞兒:“寡然無味。”

不過爾爾。

寡然無味。

原來這就是他眼中的她麽?

屋外的狂風暴雨緩緩侵染她的整具軀體。

手腳開始發冷,心直直往下墜落,唇角卻忍不住彎起。

江瑟打小就有這麽個脾氣。

心中的情緒越是翻湧,臉上的微笑便越是溫雅。

眼下掛她唇邊的笑容,約莫是她出生以來最溫和的笑了。

“阿硯!”書房裏,岑禮的聲音添了點咬牙切齒的味道,“何必把話說得這樣難聽?那是我妹妹,別忘了她見到你時,也會叫你一聲‘哥’!”

“正因為是你妹妹,我才要說實話。你瞧不上傅雋,想借陸家的力去攪黃兩家的聯姻,可你憑什麽認為我陸懷硯會願意做這冤大頭?憑你我的交情?還是你妹妹喊我的那一聲‘懷硯哥’?”

陸懷硯“啪嗒”一聲將打火機扔向邊幾,聲音淡漠得宛若吹拂在寒冬臘月裏的風:“恕我直言,不管是你還是你妹妹,都沒那麽大的臉。”

心思被挑明,岑禮如同沾了水的炮,一霎便啞了火。

死寂的空氣裏,雷鳴風饕聲漸漸逼近。

門外的少女抬起濃密的眼睫,冷冷淡淡地望了眼外頭的天色,烏沉的眸子深處有一閃而過的厭惡。

這雷雨日,果真是一如既往的惹人厭。

江瑟轉身一步一步往回走。

如來時一般,步子輕穩,帶不起半點窸窣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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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她離開的這麽一小會,她屋裏已經來了人。

季雲意領著幾名服裝設計師正在房間裏侯著,其中一人手裏捧著件禮服。

江瑟一進門,季雲意便示意那人上前,說:“禮服已經送來,你現在便換上。從現在開始,你不能進食,水也要盡量少喝。”

江瑟看著那件高定禮服。

那是一條抹胸蓬裙禮服,古典的鮮花刺繡藏在層層疊疊的裙擺裏,花心鑲嵌著碎鑽,行走時,仿佛天上的星星跌落在繁花裏,繁複、端莊又帶著點夢幻。

當初在決定禮服顏色時,季雲意屬意白底黑鑽,但江瑟卻特意挑了黑色。

隻因陸懷硯喜著黑色衣裳。

此時此刻,江瑟隻覺那濃墨般的黑是如此刺眼,如此惹人厭。

“換一條。”她輕聲說著的同時,人已經往衣帽間走去。

見她這模樣,季雲意知她是反骨又起,臉上的笑意淡了些。

正欲開口說些什麽,忽又見江瑟停下腳步。

“算了,還是穿這條,不換了。”她淡聲說,“這是我親自挑的裙子,為什麽不穿?”

她這話說得怪異,不像是問話,更像是自問自答。

幾名設計師齊齊低下了眼,眼觀鼻、鼻觀心。

而季雲意似是到了這會才覺察出江瑟異常蒼白的麵色,她端詳著江瑟,很快眸光微轉,看向屋子裏的其他人。

“你們先出去。”

等人都出去了,季雲意親自拿過禮服,讓江瑟穿上。

母女二人立在梳妝鏡前。

黑色禮裙將鏡中的少女襯得如同一朵開在黑夜裏的白山茶,聖潔且高貴,搭著江瑟此時蒼白雪的麵龐,又隱隱帶了點破碎感。

“瑟瑟,你的笑容呢?”

江瑟聞言,唇角輕揚,扯出一個弧度完美的微笑。

季雲意這才露出滿意之色:“剛去書房了?”

“是。”

季雲意眸中霎時有了然之色,卻沒問江瑟去書房找誰,隻是問她:“傅家送來的玉鐲,你自己戴,還是我替你戴上?”

二選一的問題,結果卻隻有一個。

這手鐲她今晚必須戴。

視線下移,江瑟看向梳妝台上的玉鐲。

那是個玻璃種綠翡翠,水頭剔透,玉質鮮豔,據說是民國初期傅家從拍賣行拍下來的古董。

送這麽個手鐲慶賀江瑟成年,足見傅家的誠意。

江瑟知道戴上這手鐲意味著什麽。

也知道,她有戴上這手鐲的責任。

她抬眼問季雲意:“是您吩咐哥哥去找陸懷硯的嗎?”

“你哥哥不希望我們為了一個合作就犧牲你的婚姻,他同我說你已經有了喜歡的人。雖沒說你喜歡的人是誰,”季雲意輕輕一笑,“但瑟瑟,這兩年你跟著阿禮往陸家跑過多少回了?若不是喜歡陸懷硯,以你的性子,怎會陪陸老爺子看你一貫不愛看的京劇?陸家好是好,但陸家那孩子——”

意識到她即將說的話是不合時宜的,季雲意掐斷話頭,徑直越過江瑟,拉起她的左手,將玉鐲往她纖細的手腕裏套。

“既然知道了陸懷硯對你無意,你也該認清現實了。明智的放棄勝過盲目的執著,傅雋是個很好的選擇,不管是對你,還是對岑家。”

季雲意輕按住江瑟的肩,示意她看鏡子。

“瑟瑟,別忘了,你姓岑。”

別忘了,你姓岑。

江瑟望著鏡子裏那兩張完全不相似的臉,思緒因著這話滯了一瞬。

不,不對。

她不姓岑。

她是江瑟,不再是北城岑家的岑瑟。

-

黑黢黢的屋子裏,遮光窗簾拉得嚴絲合縫,沒漏進半點天光。

江瑟在黑暗中睜開眼。

思緒滯澀幾秒,她很快意識到她又做夢了,這次的夢比較懷舊,居然是她成年禮那日。

已經多久不曾夢見過十八歲的自己了?

那時的她還是岑瑟,還是岑家的掌上明珠。

而那會的傅雋也還沒死。

隔著窗簾,屋外的天色無從得知,江瑟隻好從枕上抬起身,拿過床頭櫃上的手機看了眼。

五點五十九分,離設定的鬧鈴還有一分鍾。

沒一會兒,伴著鬧鈴聲響,一條備忘錄從Calender裏彈出——

【晚八點,北城國際機場,接岑喻。】

江瑟摁滅手機。

在黑暗中,緩慢地舒出一口氣。

岑喻是江瑟的學妹,也是岑家真正的金枝玉葉。

將岑喻接回岑家後,她們錯位了二十三年的人生,也即將回到正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