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沒多久就迎來了第一場雪。

因著韓茵送來的那一罐子野竹葉, 餘詩英對韓茵的印象極好,初雪過後便讓江瑟送點暖身的娘酒到山上去。

江瑟給車換上雪胎,慢悠悠地朝寒山寺開去。

韓茵病過幾場, 身體受不了太烈的酒,娘酒溫和芳醇,活血暖胃, 對她來說恰是正好。

“這娘酒怕是有不少年頭了?”竹舍裏,韓茵嚐了一小杯, 笑說, “比我從前喝的都要甘醇。”

江瑟笑笑:“我媽說這酒的年紀比我還要大些。”

“那可真是叫他們割愛了,”韓茵說, “這種陳年老酒是喝一點少一點。”

雖不曾與江川、餘詩英接觸過, 但憑著他們給她準備禮物的心思就能知道兩人都是有顆玲瓏心肝的。

韓茵意猶未盡地給自己又斟了一小杯, “我也就今日破戒喝兩杯, 你下回見到阿硯,可不要告密。”

說完便將酒飲下,不給江瑟阻攔的機會。

江瑟隻好說:“那您得答應我不能喝第三杯。”

韓茵看她一眼, 一時有些感歎:“小時候是你求我同你保密,現在倒成我求你保密了。你們這些孩子,真就一眨眼就長大。就連阿硯, 也沒小時候那麽可愛了。”

江瑟笑道:“我聽小陸總說,您最晚明年三月便要離開桐城。影視城基地至少要好幾年才能竣工,舊區改造時間就更久了。小陸總少不得要常飛這裏, 您怎麽不在桐城住久一些?”

“要不是為了讓阿硯來桐城幫韓家把關項目, 我根本不會來寒山寺。”韓茵搖頭歎了聲, “阿硯對韓家的感情不深, 阿瀟把整個韓家敗掉他都不會可惜。現在陸氏加入桐城的項目, 沒有我,阿硯也會盯著阿瀟不讓他亂來。如此一來,我留不留在這裏也沒關係了。”

菱花茶杯縈繞著薄薄的霧氣,韓茵沏茶功夫比不上陸懷硯。

江瑟抿了一口茶水,半開玩笑道:“您不在這裏,我怕是再喝不到小陸總沏的茶了。”

“這有什麽難的?”韓茵好笑道,“你想喝了就同我說,我叫他給你沏。”

江瑟看了眼窗外被積雪壓彎的竹枝,放下茶杯,笑說:“小陸總也就隻有在您麵前才像個有七情六欲的凡人,您要不在,我怎麽敢單獨同他喝茶?”

她這話說得韓茵一愣。

同陸進宗離婚後,她為了養病,這麽多年來從不曾回過北城,與阿硯見麵的次數也少得可憐。

每次見麵,也都是那孩子過來看她。

眼見著他變得愈來愈冷漠,她也曾懊惱過,覺得是自己沒做好母親的責任。

她那時不該那樣懦弱地去逃避。

可阿硯總會同她說,做一個快樂的母親比做一個負責卻不快樂的母親更重要。

這句話叫她心安理得了許多年。

可她又何嚐不知,阿硯會養成這般冷情冷心的性子,她這個做母親的責無旁貸。

“韓阿姨?”江瑟輕喚了聲,“怎麽了?”

韓茵回過神,搖了搖頭,笑道:“沒什麽,就是覺得你說得挺有道理。”

江瑟笑笑,低頭抿了一口茶。

送完酒,又陪著韓茵說了大半小時的話,她看了眼腕表,起身告辭。要擱往常,韓茵多半要挽留幾聲,叫江瑟多陪她說說話的。

但今日她卻沒留人。

江瑟走後,她一個人站在窗邊,靜靜望著外頭的雪景,須臾,她掀開垂落在左手的寬大袖子,低頭去看手腕上的傷疤。

那日也是個落雪日吧。

她自殺的那日。

她與陸進宗青梅竹馬,也算是兩情相悅過。得知陸進宗出軌並且連孩子都有了,她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她要讓他後悔,用最慘烈的方式。

於是穿著他們成婚時的婚紗,一個人躺在浴缸裏,用尖利的水果刀劃開了手腕,溫熱的水漫上來時,她躺在浴缸裏笑得像個瘋子。

可那天第一個走進來的人卻不是陸進宗,而是她的阿硯。

隻有十二歲的小少年,身上還穿著尚未及脫下的西裝校服,就那樣,踩著一地粉色的水,將她的手腕從浴缸裏撈出來。

那時韓茵的意識早已模糊,已經聽不清陸懷硯在說什麽。

隻記得他那雙從來冷靜克製的眸子是那樣的悲傷。

那是韓茵唯一一次在陸懷硯臉上看到那樣的神色。

本以為會讓陸進宗後悔的那個落雪日,後來成了韓茵此生最後悔的一日。

那一夜的雪啊,落滿了她的阿硯的肩頭。

她總想往南邊去,何嚐不是為了逃開那年複一年的落雪日?

陸懷硯回來得及時,韓茵被搶救了回來。

之後花了一年的時間養病,又花了一年的時間離婚。

離開北城時,陸懷硯就站在車外,同她說:“不必顧慮我,母親想去哪便去哪,我更想要一個自私但快樂的母親。”

他從不曾怪過她。

韓茵放下衣袖,遮住那道猙獰的舊疤,給陸懷硯發了條微信:【阿硯,要不媽媽在寒山寺再多住一段時日?】

英國那邊剛過淩晨兩點,陸懷硯還未睡,瞥見韓茵的消息,直接便回撥了個電話。

韓茵邊歎氣邊接起:“怎麽還沒睡?”

“醒來喝點水,”陸懷硯麵無波瀾地扯著謊,邊劃著電腦屏幕邊淡淡問,“怎麽忽然改主意了?您前幾日不還說要去更暖和些的地方麽?”

韓茵張了張唇,斟酌著道:“你往後幾年不是要經常來桐城嗎?我留在桐城,你來看我也方便些,媽媽也能好好陪陪你。”

陸懷硯眸光微頓,忖度兩秒便闔起電腦,摘了眼鏡,淡淡道:“今天誰來找過您了?祖父還是舅舅?”

若是聲音有溫度,他此刻的聲音比起剛剛大抵是要低個一兩度。

韓茵笑道:“都不是,你聽聽你提起你祖父和舅舅的語氣,難怪瑟瑟說她不敢同你喝茶。”

陸懷硯聞言便抬了抬眼,盯著前頭酒櫃上剛從拍賣場拍下的手提箱,不動聲色地問著:“她今兒來陪您喝茶了?怎麽,她說她怕我?”

“瑟瑟怎會這樣說?”韓茵感歎道,“但你也不想想你整日冷得跟沒了七情六欲一樣,哪個小姑娘不怕你?”

七情六欲?

陸懷硯挑眉,無聲地笑了:“她覺得我沒有七情六欲?”

韓茵:“不僅她覺得,我也這麽覺得。”

“您要是怕我沒了七情六欲才想要留在桐城,那便不必了。”陸懷硯的聲嗓裏帶了點不易察覺的玩味,“我最近恰好遇見位能讓我有七情六欲的人。”

韓茵怔了怔,一時還不確定是不是自己多想了,忙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有喜歡的人了?誰?”

陸懷硯提唇笑笑:“不是您說我今年會紅鸞星動的麽?你就當是那顆紅鸞星出現了,至於是誰,等以後八字裏有一撇了,我再同您說。”

-

韓茵同陸懷硯的這通電話還未結束,江瑟便已下了山,回到停車場。

桐城的冬天與北城截然不同。

與北城幹冽的寒冷不一樣,這裏的空氣始終纏繞著一股沉甸甸的濕氣。風吹來時,那股子濕冷直往骨縫裏鑽,冷得人打哆嗦。

難怪韓姨想往更暖和的地方去。

落下車窗,江瑟伸手接住從半空中墜落的雪花,直到青白的手指被凍得失去知覺,才收回手。

餘光瞥見放在副駕上的畫冊,她抿了抿唇,起車離去。

何苗說張玥今天會來旗袍店,江瑟直接將車開去錦繡巷。

料想是從何苗那聽說了她會來,江瑟到的時候,張玥正坐在櫃台後,低頭翻著布冊。

鋪子裏就她一個人,整個外間靜得連布冊翻動的聲音都聽不見。

唯一一點動靜,還是江瑟抖雪收傘帶來的聲響。

張玥沒什麽表情地抬起眼,“小苗說你挑好花案了。”

江瑟微笑著頷首,將傘支在鋪子外,走進去,卷開手裏的畫紙,說:“張老板聽說過無足鳥嗎?”

她指著畫紙上的鳥,“就這種,這是我要的鳥。”

聽見無足鳥三個字,張玥臉色“唰”一下變白。

目光如外麵的雪花一般,緩緩垂落,望著紙上那隻無足鳥的後半截。

烏黑纖長的尾,一片羽朝上,一片羽朝下。

“抱歉,這種鳥我沒從沒在旗袍上繡過,江小姐還是另請高就吧。”

“沒在旗袍上繡過,那就是在別的地方繡過?”江瑟望著她,歪了歪頭,溫聲問道,“比方說,一張被人珍藏的手帕?”

張玥用力地抿著唇,蒼白的唇因著翻湧的情緒而輕輕顫抖。

她閉了閉眼,倏忽間想起那男人離去時說過的話:【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認識我。張玥,你從來都不認識我,記住了嗎?】

好半晌,她才抬起頭,定定望著江瑟,啞著聲說:“你不喜歡旗袍,你來‘張繡’也不是為了做旗袍。你究竟為了什麽而來?我隻是一個普通人,我對你來說,又有什麽可圖?”

她唇角牽起一絲淒愴的笑,這笑容,叫她木呆呆的臉多了絲人氣。

再不像一個行屍走肉的人了。

將旗袍帶回去的第二日,餘詩英一麵誇著張玥的手藝,一麵不解她為何要在一條沒什麽人流量的廢舊老街開店。

今日之前,江瑟還不敢確定。

今日之後,她終於可以確定了。

張玥就是她要找的那個人。

那男人在擦去她臉上的血跡時,曾經低不可聞地說了聲“對不起”。

說完這句“對不起”之後,他還說了一句話,那話他壓得極低,低得如同遙遠山林裏的蟲吟。

江瑟在黑暗裏,用無數手段一遍遍回到那一夜,才終於拚湊出那句話:

【有人在等我回去。】

-

桐城這場初雪來勢洶洶,不過半日的光景,便將錦繡巷侵染成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何苗提著兩杯熱奶茶,隔著幾米遠便認出了江瑟的背影。

倒不是她眼力好,而是江瑟的氣質太獨特了,不僅氣質,就連模樣也是格外受老天偏愛的。用時興的話說,那就是張美輪美奐的建模臉,皮相骨相皆是最上乘。

何苗到這會都記得江瑟出現在錦繡巷的場景。

雪膚烏發,五官精致,骨骼纖細修長,脖頸如天鵝頸一般,抬眸笑看她時,儼然是從江南煙雨裏走出來的仕女。

尋常人對長相漂亮的人總是格外喜歡的,何苗也不例外。

人還未進店裏,便熱情打起招呼來:“江小姐來了!”

她也沒察覺到鋪子裏那近乎凝滯的氣氛,進門後便笑著道:“今天簡直要凍死人了,師父和江小姐要喝奶茶嗎?我剛買回來的,還熱乎著呢!”

張玥沒吱聲。

江瑟倒是笑了下,平靜道:“不用了,我馬上就走。”

說完,她低頭收著櫃台上的畫紙,邊對張玥說:“我知道你在等誰,也知道他在哪裏。你要是想知道他的消息,就同我聯係,小苗那裏有我的電話。”

張玥眼珠子微微一動,漆黑的眸閃過些什麽。

但她沒有接話,始終沉默著。

江瑟同何苗道了聲再見便出了旗袍店。

張玥十分沉得住氣,江瑟等了整整一個星期,都沒等來她的電話。

地上的雪積了半尺高,十二月馬上要來了。

十一月的最後一日,桐城市政府正式對外公布即將啟動的影視城項目以及含括錦繡巷在內的舊城改造計劃。

江瑟在電視裏看到了陸懷硯。

不斷閃爍的鎂光燈下,男人西裝革履,鋒利凜冽的五官因著一副金絲眼鏡淡去了泰半銳氣。

然而當他漆黑的眼看向攝像頭時,江瑟依舊能從那雙眸子裏看到獨屬於他的充滿侵略性的野心。

新聞發布會開到末尾,江瑟意外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望著手機屏幕上那串陌生的電話號碼,她拿起遙控,將電視靜音,接著才不慌不忙地接起:“張老板。”

那頭沉默了許久,之後才緩緩傳來一道清冷的仿佛毫無生氣的聲音。

“江小姐,如果你能替我守住旗袍店,那麽你想要的那件旗袍,我替你做。”

-

新聞發布會結束後,韓家做東在君越辦了幾席慶功宴。

陸氏是影視城開發和舊城改造項目最核心的投資方,陸懷硯自然得就宴。

他對這樣的場合慣來是遊刃有餘,一晚上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等回到頂層套房時,已經快淩晨三點。

暮色蒼茫,雪下的靜謐而盛大。

陸懷硯邊鬆著領帶,邊推開玻璃門,到陽台抽了根煙。

人到了桐城,他似乎格外容易犯煙癮,明明他對抽煙這事兒也沒多喜歡。

他對自己一貫了解,自然猜到點緣由。

一根煙抽完,陸懷硯給始作俑者發了條信息:【曹亮的事兒有後續了,想知道麽?】

原以為對方這會應當是睡下了,誰知手機屏幕剛暗下又立即亮起。

一條新短信進來:【他被曹家送走了?】

陸懷硯盯著那幾個字看了幾秒,笑了。

一個電話打過去,那邊沒一會便接起,他從兜裏摸出煙盒,邊問著:“怎麽沒睡?”

男人的聲嗓在煙酒裏浸過,比往常要沉啞些,順著電流過來時,有種撓耳朵的癢。

電腦屏幕還停留在搜索頁麵,正是陸氏集團的官網,他下午在發布會上的照片已經上傳在主頁。

江瑟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水,半真半假地說:“下午睡太久了。”

“睡不著?”陸懷硯鍁開煙盒的手一頓,“我在歐洲給你帶了禮物,想不想看?”

伴手禮的事江瑟從韓茵那裏聽說過。

那會韓茵還特地問她有沒有什麽喜歡的東西要陸懷硯從歐洲帶回來。

江瑟自然是說沒有,但即便她說沒有,陸懷硯也會給她帶禮物。

這樣的伴手禮隻是一種社交禮儀,隻不過挑在這個時間點送,到底是變了點味兒。

江瑟盯著電腦屏幕裏那張英俊冷峻的臉,思緒無端蔓延。

是潮濕雨夜裏他扣著她手腕問她:“感受到了麽?你全身上下都在抗拒我。”

是他站在玻璃長廊的夜色裏,低頭抽煙時看她的眼神。

是下午時張玥給她打來的那通電話。

也是筆觸遊走在畫紙時,勾勒而出的沒有腳的長尾鳥。

江瑟闔起電腦,望著窗外簌簌而落的雪花,輕聲應下:“好啊,陸懷硯,我現在過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