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沒出什麽意外的插曲並未影響兩人的心情。
到了梨園街街尾, 江瑟手捧著奶茶,拿出鑰匙開了門。
因著過節,今晚“忘川”不到天亮不打烊, 這會院子裏一個人都沒有。
江瑟進去開燈,陸懷硯目光從她背影挪開,慢慢環顧起四周。
“平時就住這兒?”
“不是, 這是我爸媽的屋子,我自己租了一套公寓。”
“哪裏的公寓?”
江瑟朝屋子裏走, 漫不經心道:“就在這附近, 想喝點什麽?”
“不用特地給我弄喝的。”陸懷硯沒跟進去,雙手插在大衣的兜裏, 站在院子中央, 望向牆邊的一棵樹, 說, “你那天提上山的糖漬桂花,就這樹上的?”
桂樹怕冷,江川在樹幹上纏了草席, 用一條條紅絲帶綁著,絲帶剩了半截飄**在風裏。
一邊的柿子樹還結著果,橙紅的果子旁邊掛著燈, 昏黃的燈光一照,馱著細雪的柿子仿佛在發光。
江瑟淡“嗯”了聲,也走到院子中央, 和他一起看冬夜裏發光的柿子。
“這幾顆柿子是我讓爸爸留下的, 我房間的窗戶正對著這棵柿子樹, 我喜歡一推開窗就能看到這些柿子。”
陸懷硯順著柿子樹找到了江瑟說的那間房和那扇窗, 這會鬆木窗正緊緊閉著。
“我以為你平時不住這裏。”
“是不住。”江瑟淡淡道, “但那既然是我的房間,就算我不住也依舊是我的東西,我想怎樣便怎樣。”
陸懷硯眼皮微垂,側頭睨了她一眼。
“母親曾經考慮過要不要在桐城多住兩年。”
沒有任何鋪墊,他突然提起了韓茵,落她臉上的目光不輕不重,跟閑聊似的。
江瑟平靜地對上他的眼,笑笑道:“然後呢?”
“問她原因,她說是想多陪陪我,但很快,她又改了主意,決定按原計劃,明年一開春就離開桐城。你猜她為什麽改變主意?”
江瑟低下眼啜了口奶茶,慢慢咽下,雲淡風輕道:“因為我同韓阿姨說,你從歐洲給我帶了伴手禮,還邀請我去你那看禮物。”
陸懷硯輕輕笑了聲。
從江瑟嘴裏知道這件事後,韓茵當天就給他打電話,問他那顆紅鸞星是不是瑟瑟。
“別想糊弄媽媽,你什麽主動邀請過女孩子。”韓茵一貫平和的語氣難得多了些急切,“瑟瑟說她很喜歡你帶回來的伴手禮,那是你特地給她挑的吧。”
陸懷硯對江瑟那點心思倒從來沒想過要遮掩,當即便笑著反問:“不是說了,等八字有一撇了再同您說的麽?太過操之過急,小心把人給嚇跑了。”
他這話跟承認也沒差了。
“知道了,媽媽保證不拖你後腿。”韓茵是真的高興,感慨道,“你小時候對誰都覺得不耐煩,對瑟瑟也同樣沒半點耐心,叫你烘幾件衣服都一臉不樂意。還有呀,從前你祖父明裏暗裏說過多少次瑟瑟是個合適的聯姻人選,你都不聽。哪裏知道,兜兜轉轉還是她。”
小時候與江瑟有關的事兒陸懷硯記得不多,也就落水那事有點印象。年歲再往後撥一撥,記得的東西倒是多了。
他記得有一陣,江瑟總喜歡跟著岑禮往陸家跑,每次見到他時都會規規矩矩地喊一聲“懷硯哥”。
那會她也就十六七的年紀,裝得極乖順,明明不喜京劇,卻總是陪祖父去劇院看戲,對京劇的研究稱得上是有水平的,哄得老爺子老想定下她做孫媳婦,以致於陸懷硯那段時日幾乎不怎麽回老宅。
再往後便是她的成年禮,那一日,她戴著傅家的古董手鐲從樓梯走下來時,與傅雋的婚約便成了圈子裏心照不宣的事兒。
大抵是為了避嫌,她不再往陸家跑。往後幾年兩人各有各的忙,除了在宴會席上偶爾碰碰麵,幾無交集。
反倒是到了桐城後,他們碰麵的次數比先前幾年都要多。
有巧合碰上的,也有他處心積慮要見她的。
他心裏門兒清,若不是他主動,這姑娘壓根不會湊他跟前來。
“為什麽又改主意了?”陸懷硯一瞬不錯地看著她,“不是想叫母親多留一段時日,好叫舊區改造的事兒再往後延一延?是舍不得利用母親,還是忽然發覺,有一個人比母親更適合拿來利用?”
他說話時唇角始終噙著點笑意,語氣輕淡,聽不出喜怒。
江瑟幽黑的眼靜靜看著陸懷硯。
夜風垂落積在枝椏上的雪,他身後的紅絲帶起起落落,叫她清澈的眼眸平添了幾分血色。
從他在電話裏問起旗袍店的事開始,她就知道有些事瞞不住。
當然,她也沒準備瞞。
他那樣聰明的人,丁點大的蛛絲馬跡,他都能揪出來,還不若坦坦****地放他眼皮子底下。
江瑟沒急著回答他的問題,隻是問他:“陸懷硯,那日在寒山寺,你說你在重新認識我,那你現在,識得我了嗎?”
她看他時,巴掌大的小臉微微仰著,被溫熱茶水潤澤過的唇瓣泛著豔麗的紅,微微彎起時,會拉出一條很漂亮的曲線。
“不識得你,怎會讓你半夜來我房間?又怎會一下飛機就不辭辛苦地來這裏尋你?”喉結緩緩下沉,陸懷硯慢聲道,“我比誰都清楚,現在的你是江瑟,不是岑瑟。”
“那識得我之後呢?”江瑟往前走了兩步,與他隻剩下一臂之隔的距離時,不依不饒地抬頭問他,“你要做什麽?”
陸懷硯垂眸笑了聲,很快又抬起眼,“我要做什麽你不知道?還是說,我做得還不夠明顯?”
風似乎又大了些,雪花簌簌落下。
江瑟進屋後便解了圍巾,這會脖頸挨了一團寒津津的雪沫,整個人冷不丁打了個顫。
她似乎格外怕冷。
鼻尖、口唇都被凍出了很豔的紅。
江瑟輕抬手,拍走脖頸上的雪。
雪團緩緩墜落,落地的窸窣聲倏忽間被另一種窸窣聲取代,一陣暖風帶起的沉香味驀地包裹住她。
陸懷硯將身上的大衣披她身上,手探入衣領內,將她的烏黑的長發從衣領裏緩慢撥出。男人的手並未觸碰到她後脖的皮膚,但江瑟仿佛能感知他手掌裏的熱度。
眉梢輕一頓,又聽見他說:“頭發比上回長了一截。”
一句話,叫江瑟想起了在君越停車場,她幾綹頭發因著靜電纏住人肩膀的場景。
她抬起眼。
陸懷硯也正看著她,修長骨感的手撥好頭發後便揪著衣領兩側,柔柔一扯,便將她扯向自己。
他低下頭,鼻尖擦過她的鼻尖,目光與她平視。
“雖然知道你心裏什麽都懂,但我想,我還是應當做得再明顯些。”男人漆黑的眸子如同藏鋒的刃,“聽我母親提過沒?寒山寺那老和尚說我今年會紅鸞星動,江瑟,你就是那顆紅鸞星,我想要你。”
他說想要她時,聲嗓無波無瀾,麵色八風不動。
獨獨那雙深邃潤黑的眸泄了點心事。
又是那種不動聲色的入侵感。
江瑟沒有避他的目光,墨黑的眼,直勾勾與他對望。
仿佛在試探著這話裏話外的真心究竟有幾分。
陸懷硯被她這探究的目光看笑了:“再同你說個秘密。你問我為什麽陸氏要加入桐城的項目,其實真正的原因在你這。你抗拒著我,又似乎很喜歡你在桐城這邊的親人,恰好曹家兩兄弟都盯上了你的親人。我總要為自己創造一點價值,好跟你建立一個讓你沒那麽抗拒的‘聯係’不是?於是我讓陸氏摻了一腳進來。”
見曹勳那一晚,在江瑟同江棠離開後,他去了二十七樓,正式知會曹勳陸氏要加入桐城的項目。
那會曹勳掌心被江棠豁了個口子,掌著門的手還在往外滲血。
他眯著眼看陸懷硯:“陸總不是對這邊的項目不感興趣嗎?是什麽讓你改變了主意?”
“我為什麽改變主意曹總無需費心,前幾天的合同曹總既然不滿意,那就重新再擬一份,隻不過這次的合作方多了我們陸氏。另外,”陸懷硯淡淡瞥了眼曹勳還在流血的手,依舊是淡漠的口吻,“建議曹總還是好好管教一下令弟,他看江瑟的眼神我非常不喜歡。”
正是因為陸懷硯盯上了曹亮,曹勳才會下定決心將他送走。
與曹勳的這番對話,陸懷硯沒讓江瑟知道。
但的確是因為她,讓他臨時決定對桐城的項目出手。
他一貫如此,看中了便出手,從不猶豫。
江瑟隔著鏡片看他潤黑的眼,溫聲笑言:“這麽大一筆項目,就為了建立一個不讓我抗拒的‘聯係’?你不怕賠得血本無歸麽?”
“放心,我從不做虧本買賣,”陸懷硯鬆開手,直起身,輕輕拂走落在她肩上的雪,彎唇道,“而且這筆投資給我帶來了很大的驚喜。”
男人說著便往後退了步,抵著樹下的石桌,單手撐在落滿雪花的桌麵,垂眼看她。
分明是一個放鬆的姿態,卻讓江瑟心神微微一凜。
她深看他一眼:“什麽樣的驚喜?”
陸懷硯微偏了下頭,用更舒展的姿態看她。
沒了大衣,他身上便隻剩一件單薄的襯衣,寒風凜冽,雪落紛紛,他卻像是不覺冷。落他肩上的雪都懶得一拂,由著它們在他肩頭氤氳成一團深色的水漬。
“雖然我不清楚你來桐城的真正目的,但一定與錦繡巷三十九號的旗袍店有關。”男人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一般,“江瑟,現在這家旗袍店是不是成為我和你必須糾纏在一起的某種‘聯係’了?”
這就是他眼中的驚喜?
江瑟目光沒動,依舊看著他。
“算是吧,我要的旗袍隻有原先的旗袍店主人能做。在旗袍做好之前,誰都不能動那家店。當然了,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那家店本來就應該屬於我。”她抬了抬眼睫,斂去唇角的笑意,望著飄**在半空中的雪花,一字一句道,“而我的東西,誰都不能動,包括你們陸氏。”
她的聲音偏冷,不是那種柔軟甜美的聲線,笑著說話時,給人一種令人如沐春風的親切感,不笑時,便又成了一種拒人千裏之外的疏離。
陸懷硯從她的話語裏聽出了疏離,也聽出了冷漠。
她對那間旗袍店,有著異乎尋常的執著但又充滿了冷漠。就仿佛,那是一件屬於她卻又極其令她厭惡的東西。
陸懷硯靜靜望著落在她烏睫的雪花,想起剛剛輕觸她眼睫時那雙與燈火重疊的眼眸。
仿佛透不入任何光亮的眸子。
他忽然道:“江瑟,你可以盡情地利用我。”
江瑟眨了眨眼,側眸望向陸懷硯。
男人微勾唇:“你明知道你對母親耍的心機瞞不住我,卻還是要去試探我的底線,現在我就告訴你我的底線。”
他起身朝她靠了一步,抬手用拇指指腹擦去粘在她眼睫上的雪,望著她黑曜石般的眼,緩緩道:“母親你舍不得利用,真利用了你也不痛快,還不若往死裏地利用我。錦繡巷,旗袍店,又或者,幾天後岑家的跨年宴,隻要你想,我就可以毀了它。”
想要利用他,那就不能避他躲他抗拒他。
需得靠近他。
利用得越狠便要靠得他越近。
他說話時始終是那樣的腔調,充滿距離感的英式優雅,沉而磁的嗓,不疾不徐的語調,語氣分明不重,卻叫人無法忽視他說的話,好似從他嘴裏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重量,能將人的心砸得怦怦作響。
陸懷硯話音落下的瞬間,江瑟聽見了焰火的聲音。
以為是錯覺。
桐城禁放煙火許多年了,唯有元旦、春節這樣的大年節,才能由政府定點定時地放焰火。平安夜這樣的洋節,頂天了也不過是像先前那群小孩兒一樣偷摸著放點竄天炮。
掀眸望去,卻果真是焰火。
細雪漫天的夜空裏,那炫目的火光將每一片雪花都照亮,天空中灑落的仿佛不再是雪,而是轉瞬即逝的星光。
這場焰火放了足有十來分鍾,雪煙昏蒙的地方,很快又亮起一片光芒。
竟是一個熠熠生輝的蘋果,沒一會兒,這蘋果在幾個呼吸間便轉換成了一朵玫瑰。
江瑟想起了江冶順手給買的糖蘋果,心有靈犀般地,眼睫微一挑便看向陸懷硯。
他自始至終地就沒看過那焰火一眼。
最後的無人機表演也沒看,就那樣目光沉靜地看她。
因著這場突如其來的焰火與無人機表演,富春河畔傳來了熱熱鬧鬧的喧鬧聲。
隱約還有人聲嘶力竭地吼著:“哪個霸道男友這麽缺德,還讓不讓我們這些單身狗活了?!”
他們在這樣的喧鬧裏沉默對視。
用同樣帶著冷感的眼注視著對方。
幾息過後,江瑟先開了腔:“李特助辛苦了。”
“……”
陸懷硯低笑了聲。
平生頭一回想給一姑娘做點浪漫事,她當著他的麵卻誇了別的男人。
全無一星半點的感動或者悸動,平靜得就像個旁觀者。
想起李瑞信誓旦旦地說隻要是女孩兒就會喜歡的篤定語氣,陸懷硯想他這會該覺得生氣才對。
可事實是,他隻是低眸笑笑。
再抬眸時,已經斂去所有笑意,公事公辦地道:“可他這事兒辦得不漂亮。不管是焰火還是表演你都不喜歡,連別人給你的糖蘋果都比不過,我本是想扣掉他的加班補貼。但你既然覺得他辛苦,得,這加班補貼你替他保住了。”
江瑟聞言便道:“那糖蘋果是小冶順手給買的,我也沒多喜歡。”
她轉身朝最近的柿子樹走去,站在樹下望著最紅的一粒柿子,片刻,回眸望他,“陸懷硯,你送的平安果我收下了。我回你一顆凍柿子,你吃不吃?”
她說他送的平安果她收下了。
陸懷硯掀眸去捕捉她的目光。
女孩兒披著他的大衣,站在樹下睨他,眉眼清豔,望過來的那一眼幽幽淡淡,長得像老電影裏緩緩劃過的一幀。
視線陷在那雙眸子裏停了兩秒,陸懷硯起身朝她走去,邊淡淡笑應著:“吃,怎麽不吃?因為你這顆凍柿子,李特助今晚的加班補貼doub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