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瑟離開寒山寺那會兒, 特地問了韓茵要不要去富春街跨年,想著能陪她在富春街熱鬧一番,好生跨個年的。

她是真沒想回北城, 特別是在這節骨眼裏。

旗袍店的事一解決,張玥答應她的事便不能再拖。

臨近年關,桐城的落雪一日比一日大, 鵝毛般溢滿了暗沉沉的天。

江瑟停好車,戴上餘詩英給她織好的圍巾, 慢悠悠地往梨園街走。還沒走到48號院, 一道熟悉的笑聲便從半開的院門裏隨風飄了過來。

江瑟停下腳步,朝那道半開的木門看了眼, 又蹙眉摸出手機, 屏幕上掛著一長串未讀消息。

點開微信劃拉兩下, 果然在岑明淑的對話框裏找到了一條未讀信息:【一會兒給你個驚喜。】

江瑟:“……”

頭疼地將手機揣回兜裏, 她繼續往街尾走,不過幾步遠的距離,她已經聽到岑明淑大笑了三次。

這爽朗豪氣的笑聲就真的很岑明淑。

江瑟腳步停在院子外, 在心裏輕歎一聲,推開半敞的木門,走了進去。

院子裏這會還挺熱鬧。

江川、餘詩英還有江冶都在, 幾人正跟岑明淑坐在樹下邊燒炭火喝茶邊聊天。

木門“吱嘎”一聲響,幾道目光齊刷刷看了過來。

岑明淑先開了口:“讓我猜猜,你這會是不是在心裏罵我?”

“……”

江瑟:“您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跑過來, 還不興我在心裏罵兩句麽?”

岑明淑立馬扭過頭, 對餘詩英幾人說:“我就說吧, 她肯定不樂意見到我, 都說有了媳婦兒就忘了娘, 她這是有了親娘親爹就沒了小姑姑。”

眾人:“……”

江瑟沒好氣道:“我沒了誰都不敢沒有小姑姑您。”

她走過去,在岑明淑身邊的位置坐下,“我爸媽還有小冶都是老實人,您別欺負人了。”

她這話剛落,身後一扇桃木窗忽然被拉開,裏頭的人笑嘻嘻插了句話進來:“老爸老媽的確是老實人,但小冶可跟老實沒半毛錢關係!”

“岑喻!”江冶憤憤回頭,“別以為你改了姓,我就不敢同你吵架了!”

岑喻噗嗤笑了聲,逗完江冶便同江瑟招手打招呼:“學姐!”

那變臉功夫跟江川有得一比。

岑喻在的那屋子便是她從前住的房間,裏頭一扇窗正對著桂花樹,那張臉初初出現在窗口時,江瑟詫異了下。

岑家明天主辦的跨年宴,岑喻是主角,以季雲意的作風,岑喻這會該在老宅試衣服才對。

岑喻打完招呼就“噔噔噔”跑來院子,對江瑟笑著道:“我有點緊張,所以跑回來桐城住一晚,明天一早再跟小姑姑回去。”

餘詩英看了看她,笑道:“你打小就這樣,每次大考都緊張到要你大姐□□,可每回都能考全校第一。媽媽知道,不管明天你麵對的是什麽,都一定能做好。”

她的眼眶紅紅的,顯然是哭過。

到底是養了二十三年的女兒,不是說改了姓就會沒了感情的。每次經過岑喻的房間,總會想起她從前是如何同自己撒嬌,又如何笑眯眯地喊自己“老媽”。

聽見這話,岑喻下意識就想像從前那樣從餘詩英身後去抱著她撒個嬌,餘光瞥見江瑟的身影,立馬忍住了這點衝動,笑眯眯地應聲:“所以我才跑回來找老媽你們嘛,可惜大姐不在,好在還有學姐在。”

江瑟自然注意到她才剛伸出又驀然縮回去的手,笑道:“□□這個忙我幫不了,我習慣了一個人睡,要不今晚讓媽媽陪你睡?”

岑喻一頓,同江瑟對了眼,兩人相視笑了起來。

岑喻也不矯情,點了下頭便道:“我也這麽想呢,好不容易能回來一晚,老爸就算吃味也沒得轍,今晚老媽隻能陪我。”

岑家管得嚴,岑喻要回來一趟屬實不容易。

也隻有岑明淑開口,季雲意才不會拒絕,要不然岑喻哪能這麽順利回來。

季雲意不喜岑明淑,但從來不會同她撕破臉,甚至比一般人要更包容岑明淑,頗有點不想跟難纏的小鬼多糾纏的意思。

岑明淑千裏迢迢把岑喻帶過來肯定不隻為了陪人散心。

果然江瑟才剛喝完一杯茶,岑喻便給她遞來一張素雅的邀請函。

那邀請函上的畫一看便知出自季雲意之手。

江瑟看了眼坐對麵捧著茶喝茶喝得極痛快的岑明淑,接過岑喻遞來的邀請函,搖頭道:“我明天不適合出現在那個場合。”

“什麽適不適合的,難道因為學姐換了個姓,就連去參加一個宴會的資格都沒有了嗎?”岑喻笑了笑,神色裏難得地多了幾分認真和倔強,“學姐是我們A大經管係的傳奇,從前你隻要一出現,我們這群學妹連校草係草都懶得看,就隻顧著看你。我真不明白為什麽別人一提起你和我,就覺得我們會勢同水火,一臉看好戲的模樣。”

她說著又冷笑一聲:“還有人想挑撥離間,讓我找你麻煩!明天不管你來不來,我都會讓所有人知道,你是我學生時代最崇拜的人,誰都別想拿我當槍來欺負你!”

真拿她當傻子耍了。

她隻想安安靜靜地實現做桐城首富的夢想,怎麽老遇到這些把她當傻逼的人。

也不想想能從小到大都考第一且還在富春街這樣魚龍混雜的地方長大的人,能是智商盆地嗎?

江瑟大致猜到岑喻嘴裏說的是誰,卻是懶得搭理,半開玩笑道:“不怕明天我一出現就讓你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麽?”

“我才不怕。”岑喻跟著笑,“岑家這張邀請函我必須親自送你手裏,這代表了我的態度,但來不來學姐你說了算。我這次來其實還有別的事想找你商量,關於傅家和傅韞。”

傅韞?

一張俊朗的溫潤如玉的臉浮上江瑟心頭。

“怎麽?”江瑟皺起眉梢,“岑家想要你代替我去同傅家聯姻?”

“董事長的確有這麽個意思,但這事兒還沒定,說要看我和傅韞的意思。”

江瑟看了岑喻一眼,“他們過往二十三年都沒養育過你,你如果不願意,不管是董事長還是季女士都不能勉強你。”

岑喻頷首道:“我知道的學姐,我要是一直沒遇到喜歡的人,倒也不是不可以考慮挑一個合適的人選。”

她停頓了一下,問江瑟:“傅韞是個什麽樣的人?聽說他是傅家的私生子,十來歲時才被傅家接回來。”

江瑟思索片刻,客觀道:“是個溫文爾雅且有能力的人,傅老爺子十分看重他。”

岑喻略有些失望:“雖然有能力是件好事,但溫柔掛的不是我的菜,我偏好粗獷點的。”

“不喜歡那就不考慮,董事長要是再提,你便讓小姑姑替你擋回去。”江瑟笑笑,“你跟當初的我不一樣,你有選擇權,同小姑姑一樣單身一輩子都成。”

-

岑明淑單身了四十多年,倒不是因為沒追求者,純粹是覺著婚姻這玩意兒是個累贅。

她人緣一貫好,跟誰都能玩成一片兒。

雖然出生豪門,但從來不端著,也不會自矜身份就將人分成三六九等。

看得出來餘詩英他們都很喜歡她,知道她愛喝酒,夜幕一落便邀請她去“忘川”喝酒。

岑明淑喝到快十二點才喝過癮,離開時她走路踉踉蹌蹌的,江瑟一路攙著她回到香樹巷。

一到樓下,她便果斷鬆了手,淡淡道:“行了,小姑姑,到這就不用裝了。”

岑明淑這才站直身體,揉了揉肩膀,說:“說你是小白眼狼你還不認,多扶幾步能累死你?我喝得越多喝得越痛快,你爸媽就越高興,不明白嗎?”

江瑟從挎包裏摸出鑰匙,抬腳踩上濕噠噠的樓梯,麵不改色地說:“所以我不是扶了您一路了嗎?”

岑明淑跟上她,目光輕輕掃過烏漆嘛黑的走道,沒忍住皺起了眉頭:“這地方沒電梯就算了,怎麽連個感應燈都沒有?”

“感應燈壞了,過幾天應該能修好。”江瑟道,“畢竟是四十多歲的老建築,您擔待一下。”

岑明淑聞言眉頭皺得更厲害了,但她沒再說話,等走到六樓,進了公寓才再次開口:“你爸媽不是有地兒給你住嗎?”

說完又開始用挑剔的目光打量這公寓,看了好一會兒,見這屋子窗明幾淨的勉強能住人,麵色才漸漸好看些。

“裏麵倒是還成,就是小了點。你以前一間衣帽間都比這套屋子大,真虧得你住得慣。”

江瑟沒接她話茬,給她倒了杯蜂蜜水,說:“喝點兒解解酒。”

岑明淑接過,沒急著喝,端著杯子在這八十多平的屋子裏慢悠悠踱了一圈,從江瑟臥室出來時,麵色明顯又好上一截。

“算你有良心,沒將我送你的東西留在岑家。”岑明淑在沙發上坐下,十分賞臉地喝了半杯蜂蜜水。

臥室的梳妝台上放著的基本都是岑明淑從前送江瑟的東西,大多是首飾,也有一些旁的珍奇玩意兒,江瑟全給帶走了。

“您不說您不算是岑家人麽?”江瑟給自己泡了杯紅茶,在她身邊坐下,不緊不慢地說,“既然這樣,您送的東西自然也不算是岑家的東西。”

岑明淑斜睨她:“上個月紐約時尚周裏的那件壓軸晚禮裙我拿下了,你明天的戰袍就它。”

“戰袍?”江瑟失笑,“您這是拿岑喻的‘成人禮’做戰場了?無不無聊啊小姑姑?”

岑家的孩子都是在十八歲成年那日正式踏入北城社交圈,明晚岑家的跨年宴在某種程度而言,是岑喻晚來了差不多六年的“成年禮”。

“別跟我說你想逃。”岑明淑“嗙”一聲將水杯放茶幾上,雙腿交疊,側頭盯著江瑟說,“明晚的宴會,該來的人都會來。你不正好能借機讓所有人知道你與岑家毫無瓜葛了嗎?你難道不知岑明宏和季雲意壓根兒沒想放棄你?”

江瑟安靜地握著茶杯,沒吭聲,聽岑明淑繼續說:“別想著逃避,瑟瑟,你是從我們岑家老宅出來的孩子。你記住了,隻要是從那裏出來的孩子,不管你姓岑還是江,不管去到哪兒,都給我堂堂正正站著,不能做喪家之犬!”

岑明淑望著江瑟鄭重道:“把岑家這塊爛在你身上的腐肉切掉,咱好好去把病治了。病好了你才能真正開始新的生活,之後你想去哪兒小姑姑都不攔你。”

-

江瑟小的時候,曾在老宅住過一段時日。

那時岑老爺子還沒去世,老人家年歲大了就愛嘮叨,江瑟沒少聽老爺子埋汰岑明淑。

有一回也不知是覺得江瑟年歲小不記事還是因為岑明淑對她的偏愛,老爺子忽然在她麵前感歎了句:“你小姑姑如果是個男孩兒,把岑氏交她手裏比交給你父親要更讓我放心。”

岑明淑憑著一股倔勁兒,沒用半點兒岑家的資源,一個人在國外闖**出了一片天地。

岑家規矩重,唯有所謂的嫡係子孫才有資格在老宅辦“成年禮”,岑明淑的成年禮自然也在那兒。

老爺子去世那晚,岑家的嫡支旁支的子孫圍在床頭,等待著老人家的遺言。

老爺子隻對岑明宏與岑禮交待了話,到岑明淑時,隻有一個充斥著不滿與遺憾的目光,或許還有擔憂與期盼。

那時的岑明淑隻對他說了一句:“您放心,父親,我是從這裏走出去的孩子。”

此時此刻,岑明淑將那句話交給了江瑟。

江瑟盯著手裏的茶杯出了會神,許久之後才緩緩舒出一口氣,對岑明淑說:“小姑姑,明天的晚宴我是不是躲不過了?”

岑明淑“嗯”了一聲:“你可以躲一下試試,我綁也會把你綁過去,我跟Dr.Gina說好了,過兩日就帶你去見她。”

“成吧,您戰袍都給我準備好了,我總不能讓你白花了這筆錢。但Dr.Gina那邊,我就不去了。”

她咽下嘴裏最後一口茶液,起身去餐桌添了點熱茶,邊雲淡風輕地說:“小姑姑,我找到她了。”

岑明淑不明所以,看著江瑟的背影問:“誰?”

江瑟拿著匙羹攪動紅茶裏的冰糖,麵色平靜,過了好一會才緩緩地說:“趙誌成寧肯吞刀片自殺也要守護的人,我找到她,就能找到趙誌成的過去。”

岑明淑神色一凜,豁然站起了身,一言不發地看著江瑟。

屋子裏門窗緊閉,客廳的窗戶被凜冽的寒風吹得嗡嗡作響。

江瑟見岑明淑臉沉得都能滴出水了,輕輕一笑,說:“所以別擔心我,小姑姑。我來桐城不是為了逃避,不管我是從哪裏走出來的孩子,岑家老宅抑或梨園街,我都不會做喪家之犬。”

岑明淑的關注重點早已不在喪不喪家這裏了。

她擰著眉,看著江瑟沉聲道:“瑟瑟,當年綁架你的三個人全都死了,包括主謀趙誌成。你該做的是好好治病,讓這件事情徹底過去,而不是拚了命地挖掘趙誌成的過往,一輩子都走不出那場陰影!等明天回了北城,你立刻跟我去找Gina!”

“不,趙誌成不可能是主謀。還有第四個人在,那場綁架案一定還有第四個人在,那個人才是真正的主謀。”

江瑟放下手裏的匙羹,看著岑明淑的麵色依舊平靜,輪廓秀美的眼眶卻漸漸鍍上了一層淺淡的紅鏽。

“我的病除了我自己,沒人治得好。您就當我魔怔了吧,拿我當神經病也成。

“小姑姑,十六歲的岑瑟還留在那個雷雨夜,她還困在那間廢棄的工廠裏,她還在等著我,我要親自去將她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