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正好是一月十六。
律師一早就打來電話, 說老太太想要同她調解。
對方也請了律師,估計是聽了律師的勸,知道真上了法庭不會有好果子吃, 乖乖認了慫。
在調解協議上簽字時,老太太一改先前的飛揚跋扈,苦著臉賣慘:“江小姐你那麽有錢, 這點律師費怎麽還要老婆子出?”
江瑟握著鋼筆,溫聲笑言:“調解的機會隻有這一次, 您要是不樂意, 我們可以繼續走訴訟。”
老太太這段時間被人普過法,知道同江瑟硬扛下去隻會吃更大的虧, 心不甘情不願地低頭簽字。
調解協議調解的不僅是被砸爛的那幅畫, 還有“張繡”最初的產權糾紛。
江瑟帶著協議去找張玥。
她來桐城前便查過張玥底細, 她的過往在江瑟這裏從來不是秘密, 包括她現在的住址。
看到突然出現在門外的江瑟,張玥也不意外,隻淡淡道:“江小姐有事找我, 不必特地跑一趟,在電話裏說也一樣。”
江瑟舉了下手裏的協議書,往門內抬了下下頜, 笑說:“不邀請我進去?有些話在這裏說比在電話裏說要合適。”
張玥看她一眼,身體往後讓出一條路。
江瑟進門後就站在玄關處,靜靜打量著這屋子。
這是一套裝潢簡潔的兩居室, 雖然不大, 但布置得十分溫馨舒適, 裏頭的用具都是成雙成對的, 就連鞋櫃裏都放了一雙男士室內鞋。
室內鞋瞧著簇新, 一看便知沒人用過。
見江瑟低頭脫鞋,張玥說:“不用換鞋,我這裏平時沒人來,沒多餘的拖鞋給你穿。”
江瑟依舊脫下腳上的短靴,隻穿襪子進屋。
兩人在客廳的布藝沙發坐下,張玥給江瑟倒了杯溫水,說:“江小姐想說什麽就說吧,是旗袍店的事有進展了?”
張玥很瘦,遞來水杯的那隻手蒼白得像是不曾見過天日。
江瑟接過水杯,“謝謝,的確是旗袍店的事。之前騷擾你的那群人不會再來糾纏,這是剛公證過的調解協議。”
“調解?”張玥微微詫異,“小苗說你不準備和他們調解。”
“我改了主意,”江瑟輕描淡寫道,“走訴訟程序還得再耗幾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我不想浪費時間在這上麵。”
她將調解協議遞給張玥,張玥接過,低頭翻閱起來:“那舊區改造呢?這個項目是桐城這幾年的重頭項目,你怎麽替我守住‘張繡’?”
“我看過舊區改造的項目書,改造後的蓮安舊區會重新打造錦繡巷,到時候依舊會有一條錦繡巷,也依舊會有錦繡巷三十八號這個門牌號。”
張玥聽明白了,“所以你可以幫我拿到改造後的錦繡巷三十八號。”
江瑟點頭:“我可以拿得到,這事兒不難,隻要在拆遷協議上添一條附加條款便成。”
張玥對江瑟說的話絲毫不起疑,江瑟在她眼中就是天上雲,而她是地下泥,江瑟這樣的人有什麽必要騙她?
她鬆了口氣:“江小姐,謝謝你。”
“客氣了張老板。”江瑟莞爾一笑,“旗袍店的事解決了,張老板是不是可以跟我說說你跟那隻無足鳥的故事?”
張玥微怔:“可江小姐還沒有將旗袍店轉回給我,拆遷協議也沒簽好。”
“旗袍不是一天就能做好的。”江瑟說,“張老板今天不若先打個版,跟我說說你跟趙誌成最後一次見麵的事兒?就當做是這份調解協議的交換。”
張玥聽見“趙誌成”這個名字時,神色閃過一絲怔愣與迷惑。
江瑟打量著張玥的神色,若有所思道:“所以他在你麵前不叫趙誌成對嗎?”
江瑟拿出手機,用指紋解鎖,將屏幕朝向張玥,“你等的是這個人對不對?你叫他什麽?”
手機屏幕裏是一張男人的照片,非常普通的臉,擱人群裏望一眼轉個頭便能忘記的長相。
然而張玥在看到照片的瞬間卻白了臉,眼眶一霎變得通紅。
她喃喃:“他從來不拍照,你怎麽會有他的照片?他,他又在哪裏?”
女人枯寂的眼睛有了淚意,眷戀、思念、彷徨與擔憂雜糅成一種複雜而悲傷的情愫。
她看著江瑟,又重複了一遍:“他在哪裏?”
江瑟放下手機,環視這屋子一圈,麵無波瀾道:“八年前,你一回來桐城便用一大筆現金買下了錦繡巷三十八號和你現在住的房子,那筆錢是他給你的對麽?想知道他在哪裏,想拿回旗袍店,你先告訴我,他最後一次見你時跟你說了什麽?他給你的這筆錢又是從哪裏來?”
淚水從張玥眼裏滑落,她望著江瑟,顫著唇,一字一頓說:“錦繡巷三十八號,等你把錦繡巷三十八號還給我了,我再跟你說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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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的桐城比十二月還要冷,江瑟上了車才意識到她的手有多冰冷。
好在今日是晴天,陽光無處不在,將小電車曬得極暖和。
江瑟在車裏坐了半晌,等到身體覺出暖意了,才拿起手機,再次打開趙誌成的照片。
隔著照片,她與趙誌成平靜對視。
“她哭了趙誌成,為了保護你,她什麽都不肯說,我到底是太心急了。”
“她說旗袍店是她的燈塔,實際上她的燈塔是你吧,你是不是同她約好了,以後會回來錦繡巷三十八號找她?你這隻無足鳥最後的落腳地是不是就是錦繡巷三十八號?”
“如果她知道你死了,知道你再也回不來了,你說她還能不能活下去?”
江瑟說到這裏便微微一頓,對著照片勾起一絲笑,看著趙誌成道:“害怕嗎?擔心嗎?如果真的有地獄,請在那裏,給我好好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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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謐的車廂裏,江瑟閉了閉眼,深吸兩口氣後,才摁滅屏幕,點著引擎,起車往寒山寺開去。
韓茵約了她今晚在竹舍吃飯。
陸懷硯是今天下午的航班,算算時間,差不多該到了。
果不其然,車開到半路,微信裏多了條消息。
陸懷硯:【一會見。】
江瑟沒回他,踩著油門一路開到棲寒山停車場。
過來開門的是韓茵,她今日氣色極好,一看見江瑟便笑吟吟道:“阿硯剛到,這會正在他那屋子拾掇,他讓咱們先喝茶,不用等他。”
竹林被白雪侵染,處處皆是被陽光照得晃眼的霜色。
地上卻幾無積雪,可見是每天都有人掃雪。
江瑟從幹淨的地麵收回眼,聲音溫雅地應了聲“好”。
韓茵的屋裏熏了香,清清淡淡的梅花香。
兩人在香爐旁喝茶,韓茵談興格外濃,絮絮說了不少話,江瑟含笑聽完,說:“是發生什麽好事了嗎?您今日瞧著格外高興。”
轉念一想,半個多月不曾見過的兒子過來看望她,又怎能不高興?
“因為小陸總?”
韓茵笑說:“的確是因為阿硯,具體原因嘛,你一會就知道了。”
這頭話音剛落,玄關處便傳來一道低沉的嗓音。
“知道什麽?”
韓茵和江瑟齊齊望向正在脫大衣的男人,他應是剛洗過澡,頭發還帶著點濕意,額上落了幾絲碎發。
韓茵說:“瑟瑟說我今天瞧著格外高興,我便賣了個關子,說她一會就知道原因了。”
陸懷硯順著她這話挑眼望向江瑟,兩人目光觸了片刻,江瑟先挪開了眼。
陸懷硯收回視線,將大衣掛一邊,邊往裏走邊提前給江瑟解了謎底:“今天是我生日。”
江瑟聞言一怔,恍惚間想起,一月十六的確是他生日。
她是知道他生日的,隻是太久不曾再關注他的事,以至於到了日期都想不起來。
他這麽快便揭了謎底,韓茵嗔他:“還真是不能指望你守秘密。”
陸懷硯笑笑,在江瑟旁邊的位置坐下,很自然地接過沏茶的任務,“您今年不是又給我點壽桃包了嗎?那籠壽桃包一送上來,您猜江瑟猜不猜得中這謎底?”
韓茵說:“那壽桃包就不能是給我慶生?”
江瑟適時接過話:“韓姨您的生日在七月,我記著呢,從前您的生日宴我可沒白去。”
她說完便看向陸懷硯,說:“生日快樂。”
陸懷硯正在換茶葉,聽見這話,側過頭瞥她一眼,應了聲:“謝謝。”
換好茶葉,又看她,問道:“今晚吃的是齋飯,有什麽喜歡吃的素菜嗎?”
江瑟:“都成,我客隨主便。”
她兩手空空而來,連生日禮物都沒備上一份,要是連點菜這樣的事都要越殂代皰,那就太沒禮數了。
陸懷硯沒再說什麽,沏好茶便往韓茵和江瑟的茶托上換上新茶。
韓茵抿了口茶,誇了一句:“還是你沏的茶好喝。”
又說:“你祖父今年怎麽不留你在老宅慶生?”
往年陸懷硯過生都得兩頭跑,中午陪韓茵吃一頓慶生飯又要馬不停蹄地飛回北城,在老宅再吃一頓慶生宴。
“大概是嫌我在吃喝上管得太嚴,便借著這機會攆我走。”陸懷硯淡淡說,“我與祖父如今算是相看兩厭。”
陸老爺子貪杯,老人家年歲大了,在吃喝上自然要節製。但陸家除了陸懷硯,壓根兒沒人能管得了他,他養病這段時間著實是被管狠了。
韓茵聽得一樂,就連江瑟也彎了下唇角。
從前岑禮總說陸懷硯這人冷漠,說起話來也不給人留情麵,就沒他冷不了的場子。但隻要他想,也沒有他暖不起來的場子。
齋飯送來之前,江瑟唇角就沒落下來過。
齋飯口味清淡,江瑟一貫不愛吃,但今晚卻難得有幾味菜格外對她胃口。比方說一味做成鬆鼠魚的麵筋,吃起來與真正的鬆鼠魚竟沒多大區別,十分酸甜可口。
韓茵拿公筷給她挾了一大筷子,笑說:“這是阿硯特地給你點的,你多吃點,我跟他都吃不來酸。”
江瑟看了陸懷硯一眼,男人握著個半掌大的碗,眼簾垂著,正低頭抿湯。
這頓飯吃得挺溫馨,韓茵對挾菜這事兒顯然很熱衷,江瑟碗裏的菜就沒斷過,雖然都是她愛吃的那幾味,但架不住她胃小。
眼見著韓茵舀了一勺蟹黃豆腐往她碗裏送來,江瑟正要婉拒,旁邊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忽然攔了下。
“給我吧,她吃不下了。”
江瑟一愣。
從小養成的習慣使然,他們吃飯都規矩,眼睛也規矩,不會四處張望。
江瑟不知道他是怎麽看出來她吃不下的。
陸懷硯端起碗接過那勺豆腐,對她說:“一會的壽桃包吃不下就別吃了。”
江瑟還真是吃不下,送來的壽桃包有三個,她的那份最後由陸懷硯代勞。
韓茵作息規律,吃完飯沒一會兒便起了困意。
江瑟順水推舟地起身告辭。
韓茵也沒留她,悄悄給自家兒子遞去個眼神後便笑說:“阿硯今晚不歇這兒,你們一起下山,讓阿硯送你。”
陸懷硯眼睛看了過來:“走吧。”
說罷便去玄關取兩人的大衣和圍巾,江瑟跟上他,穿戴完畢後兩人慢慢往山下走。
饒是今天是個晴日,山裏一入夜依舊冷得像個冰窖。
江瑟拉高脖子上的圍巾擋住下頜,陸懷硯斜瞥她一眼,忽然開口:“手拿出來。”
江瑟上山時手套留車裏了,出門後雙手一直揣在大衣的兜裏,這會聽他一說,下意識看他一眼。
男人已經低頭去摘自己的手套,見她沒動,掀眸看她,江瑟壓低眼簾,將手從兜裏拿出。
陸懷硯又低下眼,握住她右手看了片刻她掌心已經開始脫痂的傷口,之後才慢慢將手套給她戴上。
黑色羊皮手套還帶著他的體溫,她靜靜感受著這點體溫帶來的溫暖,下一秒,聽見他問:“今晚吃好了嗎?”
她嗯了聲:“你呢?”
“我沒吃好。”陸懷硯十分坦誠地說,“味兒太淡。”
江瑟笑了聲:“還吃得下東西嗎?我請你吃長壽麵,十一月小冶過生日,他們特地帶我去了家麵館吃長壽麵,味道挺好。”
江家人過生日不興吃生日蛋糕,興吃長壽麵。
不管誰過生日,都是一家人熱熱鬧鬧去麵館吃麵。
陸懷硯看著她唇角的笑靨,黑漆的眼跟著漫了點笑意:“成,帶路吧。”
麵館開在金融區附近的一條老巷子,他們過去時開的江瑟的小電車,陸懷硯坐在副駕,長腿不得不屈起,一看便知坐得不舒坦,但他居然沒嫌棄。
好幾次江瑟在路口踩下刹車等紅燈時,都會側過臉看他幾眼。
陸懷硯每次都能捕捉到她目光,男人雖然四肢不得伸展,卻不顯局促,姿態慵懶地靠著椅背,江瑟望過來時,還能好整以暇地同她說:“想笑就笑,不用忍。”
江瑟的確沒忍,彎著唇一路將車開到麵館。
到了地方,她麵上的笑意在看到麵館大門貼著的紅紙條時終於消散。
【東家有喜,歇業一日】
紅紙上的字龍飛鳳舞,瞧著都能感受到店老板的喜悅。
不僅如此,店鋪外還擺了張紅案桌,上頭零星擺著幾個紅膠袋。
膠袋裏頭裝著一卷麵館的手工麵和兩顆喜糖,一側桌沿貼著一張字條:【666個喜袋,感謝街坊們對小女出嫁的祝福。】
陸懷硯笑道:“挑在今天辦喜宴,倒是會挑日子。”
男人掃了眼四周,目光在斜對麵的雜貨鋪上頓了下,“我過去買點東西,你等我一下。”
他說完便往雜貨鋪走過去,回來時手裏拿著個空紅包,接著又從大衣裏掏出錢包,抽出一疊紅票子塞入紅包。
江瑟問他:“給店主的?”
陸懷硯嗯了聲:“在我生日這天遇見一場喜宴,也算是緣分。”
“你放了多少錢?”
“1800,本想湊個1314,沒零錢,將就著用吧。”
江瑟便說:“我車裏有零錢。”
車子就停在店麵前,不到兩分鍾的功夫江瑟便拿了張十元紙幣和四個一元硬幣回來。
如此總算是湊了個1314。
陸懷硯本沒想在紅包上留言,可現在他又改了主意,從大衣內兜抽出支鋼筆,在紅包背麵寫上:祝百年好合。
落款是硯、瑟。
萍水相逢的一家麵館,一時興起給的紅封,就這樣將他們的名字串在一起。
寫好後,他彎腰將紅包從麵館的卷簾門底下塞了進去,經過那張紅案桌時,順手拎起一個紅膠袋,走到江瑟跟前,笑問她:“既然東家有喜,這長壽麵我們自己煮,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