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地處江南,是一個依山傍水的古鎮。

這裏的建築屬於明清風格,白牆墨頂,因水成街,煙粉似的雨霧給這城市披了層細紗,清麗婉約,如舊時欲語還休的佳人。

江瑟剛拿完行李,手機便來了通電話。

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是“餘詩英”,她稍一停頓便接起:“您好。”

那邊一道溫柔似水的嗓音:“瑟瑟,你姐姐進去找你了,你見到她沒?”

機場大廳裏人來人往,江瑟往四周看了看,沒見到餘詩英說的人。

“沒有。沒關係,我一會——”那句“自己過去”還沒說完,肩膀便被拍了下。

江瑟回頭,對上一雙大大的帶著瀲灩笑意的杏仁眼。

江棠戴著口罩和棒球帽,伸手牽過江瑟手上的行李,笑得眉眼彎彎:“瑟瑟,我在這。”

江瑟不過一晃神,行李就被拎走。

她也沒打算搶回來,隻笑著同江棠說謝謝。

“走吧,老媽在外麵等著。餓了沒?老爸在家裏做午飯,回去就能吃了。”

江棠的聲音很溫柔,軟軟的,有著水鄉特有的婉轉。

江瑟其實是第一次和江棠見麵,在那之前,兩人隻打過電話。但她看過江棠出圈的幾個視頻,對她這位姐姐並不陌生。

江棠是平城大劇院的首席,跳的是古典舞,在舞蹈界小有名氣。

前兩年大火的武俠電影《雨霖鈴》裏有一段高難度的劍舞,那段舞便是江棠被導演特地請過去跳的。

電影裏江棠自是沒露臉,但半年前,有人在微博放出一段在片場拍的視頻,裏頭江棠那張清麗絕倫的臉大喇喇地在視頻裏露了出來。

這視頻一下子火了,都說這舞替美得慘絕人寰。

後續網友扒出江棠的資料,又將江棠在劇院和練功房的視頻放上去,好幾個視頻衝上熱搜。

那會郭淺還給江瑟發來江棠的照片,問她:覺不覺得這位美人姐姐和你長得有億點點像?

江棠比江瑟大兩歲,兩人長得自然是不隻一點點像,說來足有三四分像,尤其是那雙清淩淩的杏眼,簡直是如出一轍。

等見到餘詩英時,自然就知道她們這雙眼睛是遺傳自誰了。

餘詩英今年四十七,瞧著卻隻有三十出頭。

她的五官十分精致,黛眉杏眼,皮膚很白,骨架纖細,說話輕聲細語,就像江畔的一棵扶風弱柳。

江瑟的模樣有一半隨了餘詩英,隻她的氣質並不柔弱。

餘詩英的車是一輛白色的大眾高爾夫,車子已經很老了,車內空間不大,許是怕江瑟坐後座會不舒服,她招呼著江瑟坐副駕。

“這裏寬敞些,視野也好,等年底我就讓你爸換輛好點的車,你以後坐著也舒服些。”

餘詩英看著江瑟,眼眶有些紅,她知道江瑟為了回這裏究竟失去了什麽。

一個月前,季雲意曾給她打過電話。

“瑟瑟留在我們這裏會有更好的生活,她依舊是我們岑家的大小姐,沒人敢輕視她。可如果她選擇了你們,那她從我們這得到的東西也要一並歸還。她將一無所有。

“瑟瑟從小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你們給得起她那樣的生活嗎?如果你們真的是為她好,那就不該把她接回去。”

餘詩英明白季雲意說的是事實,所以從一開始她就做好了江瑟會留在北城的準備。

怕江瑟被人說,還特地請季雲意傳話,說當初弄丟她,是他們的錯。她做的任何選擇,他們都會理解並且尊重。

那會餘詩英是真的沒想到,江瑟會選擇回來做她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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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沒注意到餘詩英微紅的眼眶以及眼底無法遏製的心疼。

隻是江瑟從小接受的教育便是要喜怒不形於色,悲傷、難過這樣的情緒絕不能出現在麵上。

因此,麵對餘詩英忽如其來的情緒與情感,她屬實不大習慣。

隻好低下頭係安全帶,笑說:“這車坐著很舒服,不用特地換車。”

這番善解人意的話讓餘詩英眼角又是一紅,一副忍著淚的模樣。

雖然這是她們第二次見麵,彼此都還陌生著,但不知道為什麽,江瑟十分不想見到餘詩英的眼淚。

於是別過頭,按下車窗,看窗外的煙雨長廊。

誰知車窗剛落下,一輛銀灰色的Gemera怒吼著從隔壁車道飛馳而來,阻擋了視線。

江瑟與後座的男人對視了一眼。

隔著薄薄的雨紗,這場對視隻維持一秒,二人便麵無表情地錯開眼,臉上有著相似的冷漠。

“哥,剛在看什麽呢?”

跑車裏,正在開車的韓瀟從後視鏡看了陸懷硯一眼,語氣忒不正經。

“是不是看到路邊的美人兒了?我跟你說,桐城這裏的姑娘太他媽溫柔了。今晚要不要弟弟給你介紹介紹?不是我自誇,這裏最出名的那幾位美人我基本都認識!”

原本敞開的車窗緩緩升起,陸懷硯沒搭理韓瀟,隻淡聲說:“所以你過來桐城半年,就隻顧著看美人麽?不怕舅舅把你皮剝了?”

韓瀟連忙打哈哈:“這不是工作之餘勞逸結合嘛,我爸交代我做的事我可沒忘,老老實實給他老人家賣命呢!”

陸懷硯輕笑了聲,顯然不信。

韓瀟心知他這表哥早就看透了自己,也不裝了,嗐一聲。

“哥,你知道的,我就一扶不上牆的爛泥,我也不知我爸媽怎麽還不死心,非要勞駕你老人家過來桐城。”

韓瀟聳聳肩,“不過你難得來一趟,今晚我給你接接風唄。富春街那裏有一家酒吧的酒賊他媽好喝,都是老板家祖傳的方子,你來這可不能不嚐嚐他家的酒。而且老板的女兒長得是真美,前段時間超火的那個‘最美舞者’聽說過沒?喏,就她!”

陸懷硯沒接茬,倒是他身旁的李瑞受不了冷場似的接了話:“聽說過聽說過,平城大劇院的首席對不對?叫江什麽的。誒,韓少,你說的那酒吧叫什麽名字?”

“忘川。”韓瀟吊兒郎當道:“怎麽樣?這名兒是不是很有意思?今晚我就帶你們去那裏討杯孟婆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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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酒吧開在富春街,但餘詩英一家卻不住那兒,而是住在與富春街隔了幾個街區的梨園街。

這是一條老街,又窄又長,車子開不進去。

餘詩英把車停在路口,對江棠說:“阿棠,你先帶妹妹進去。記得打傘,雨雖然不大,但雨水淋多了,以後會禿頭。”

江棠低頭一笑,乖乖應好,從車門裏抽出一把傘。

上車後,她便把口罩摘了,露出那張眉目如畫的臉。

江棠的模樣基本隨了餘詩英,很典型的江南美人的長相。

她撐開傘:“走吧,瑟瑟。”

住在梨園街的都是老桐城人,看著江家幾姐弟長大的,對江家二女兒被錯換的事多少聽說過。

知道得倒是不多,隻知道江瑟被抱去了北城,並不知抱走她的人家是北城豪門岑家。

江瑟這一路走來,看到無數爺爺奶奶從窗口探出頭,和善問道:“阿棠,接新妹妹回來了?”

又誇江瑟:“妹妹長得可真俊,又像阿英又像江川。”

有一位江棠喊“十一嬸”的水果鋪老板娘硬是塞了個西瓜過來,說給他們一家慶祝團員用的。

江棠手裏拖著行李還撐著傘,江瑟便義不容辭地接了這大西瓜。

於是回來桐城的這一天,曾經的北城名媛江瑟穿著條深綠色的小禮裙,抱著個巨大的水靈靈的西瓜從街頭走到了街尾。

裙子的顏色與綠皮西瓜押韻,莫名還有些應景。

江家住在街尾的那處院子占地不算大,但很別致。

一口井,幾株柿子樹和桂花樹,樹下擺著一套石砌的桌椅,還有若幹個半人高的大口瓦壇。

潮濕的空氣裏飄著若隱若現的酒香。

江棠推開院子的雙開木門,一個高大清瘦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從屋子裏出來,喊了聲“大姐”,然後便站在那看著江瑟不說話。

“快過來幫你二姐拿西瓜。”江棠說完,便轉過頭對江瑟說,“瑟瑟,這是小冶。”

江冶不情不願地走過來,牽走江棠手裏的行李,然後睨著江瑟:“西瓜給我。”

少年長得十分俊,劍眉星目的,聲音也好聽,就是態度稱不上友善。

姐弟二人是頭一回見麵,對江冶那若有似無的敵意,江瑟不大在意,將西瓜遞過去,淡淡道了聲謝。

江冶撇了撇嘴,三兩步走進屋子。

江瑟跟在他身後進屋。

剛進去,一個高大硬朗的中年男人立即從廚房裏走出,那張上了年紀也難掩帥氣的臉同江冶很像。

“瑟瑟。”男人笑著喊江瑟。

江瑟微抿了下唇:“您好。”

江川誒一聲,也不在意江瑟沒喊他爸爸,笑得很開懷:“馬上就開飯了,阿棠你先帶妹妹放行李。”

江家這屋子是個大平層,麵積不算小,有一百八十多平,四房兩廳,還有一個雜物間。因著江瑟回來,江川將雜物間整理出來給江冶住,而江冶原先的屋子自然而然歸了江瑟。

江瑟在來桐城之前其實已經找了中介,在附近的香樹巷租了套小公寓。

公寓是提前裝修好的,連家具她都遠程找人安置好了,拎包就能住。

明天中介便會將鑰匙送過來。

也就是說,她隻會在梨園街這裏住一晚。

但即便是一晚,餘詩英同江川還是認真地布置好了她的房間。

牆是新刷的,床具、書桌和衣櫃也是新的,房門上還掛著一塊刻著她名字的木牌。

江棠拉開窗簾,讓雨天裏昏暗的天光透進來。

“小冶中二期沒過,你別理他,等過段時間,他同你熟了,就不這樣了。其實他是家裏心腸最軟的人,小喻走的時候,就屬他哭得最慘。”她說著,指了指窗外已經結了果的柿子樹,“等果子熟透了,叫小冶給你摘柿子吃。”

江瑟朝外望了眼,雨霧昏茫,黃澄澄的柿子跟小燈籠似的,掛滿了枝頭,給這冷冷清清的老城添了點暖。

她無可無不可地“嗯”了聲。

放完行李出來,餘詩英也回來了,正在飯廳裏擺碗。

餐桌是一張上了年紀的桃木桌,上頭擺了整整十道菜,每一道菜都是江瑟愛吃的。

料想是提前同張嬸打聽過她在吃食上的偏好。

江川的廚藝不比佟伯差,江瑟坐了一上午的飛機,本是沒什麽胃口,但也吃了滿滿一碗飯。

這頓飯吃得還算溫馨。

江瑟吃飯時才知道,為了迎接她回家,江棠同江冶,一個是從劇組請假飛回來,一個正在基地封閉訓練,被他爸直接殺去江城揪著耳朵拎回來。

難怪江冶看到她時,臉色那麽臭。

-

飯後江瑟睡了一覺,醒來時已經是下午四點。

雨已經停了,薄薄的陽光透過樹縫從鬆木窗篩入,拉開一層金色的柔紗。

睡前磕了片安定,江瑟這會腦袋都還是混沌的,有些今夕不知何夕的錯亂感。

半晌才反應過來,她已經離開北城,來到了桐城。

一個全然陌生的城市。

她盯著白慘慘的天花板看了好一會兒。

而後掀被下床,赤腳來到窗邊,靜靜望著院子裏充滿勃勃生機的柿子樹。

此時此刻,她無比清晰地感知到,那片從小伴著她長大的鬆月櫻終於在她的人生裏徹底凋謝。

她垂下眼,從行李箱裏拿出套衣服換上,出了房間。

客廳裏隻有江棠在,見江瑟醒了,便將手裏的劇本闔起,笑著問要不要去家裏的酒吧玩玩兒。

“酒吧?” 江瑟沉吟了下,“‘忘川’嗎?”

“嗯。”江棠放下劇本,指著門外的一個方向,說,“是外公留給老媽的小酒吧,就在富春街裏。走吧,我帶你過去看看,老爸老媽還有小冶都過去了。”

富春街沿著富春河而建,是桐城頗具盛名的酒吧一條街。在這裏,各類別具一格的清吧、書吧、Livehouse櫛比鱗次。

“忘川”就坐落在富春街最不起眼的角落。

門麵不大,卻是間遠近聞名的網紅清吧,酒吧下午五點才正式營業,但通常晚飯過後才會熱鬧起來。

餘詩英見江瑟來了,噓寒問暖了好一陣,怕她餓又怕她渴,還給她調了杯瓜瓤酒,裏頭用的西瓜汁就來自梨園街那位“十一嬸”的饋贈。

江冶在吧台那兌著今晚要用的酒,見狀便斜了江瑟手裏的氣泡酒一眼,不滿道:“老媽,我也渴了。我過來這麽久,你都沒給我弄東西喝。”

從後頭過來的江川恰好聽到這話,一巴掌呼嚕到江冶的後腦勺。

“你是沒手還是沒腳?喝點東西也要你媽伺候?慣的你!要喝你自己調,順便給你大姐調杯桂花蜜潤潤嗓。”

江冶:“……”

江川訓斥完江冶,又轉頭看江瑟,臉上的表情跟京劇變臉似的,從怒目金剛轉為溫柔書生。

“瑟瑟,想吃點桐城這邊的小吃嗎?爸爸給你做。”

“不用,我不餓。”舌尖還殘留著瓜瓤酒的清甜與甘冽,江瑟白皙的手指細細劃過冒著冷霧的玻璃杯壁,彎眉笑笑,“謝謝爸爸。”

這聲“爸爸”一說出來,吧台的空氣霎時一靜。

江川在怔然一瞬後,爽朗笑了聲:“你這孩子,跟老爸客氣什麽。”

餘詩英也紅著眼笑,很快便又見江瑟看向自己:“媽媽,我可以跟小冶學調酒嗎?”

“忘川”的酒跟別處不一樣,用的不是洋酒,而是中國最傳統的高粱酒與果酒花酒。

江瑟是真來了興致,也有些手癢。

好久沒摸過雪克壺了。

餘詩英一愣,反應過來後連忙說:“可以,當然可以。小冶,好好教你二姐調酒,回頭媽媽做你愛吃的八寶鴨。”

江冶撇撇嘴。

嘖,不就怕他給便宜二姐臉色看麽?誰稀罕這賄賂。

心裏埋汰著,但他還是睨了江瑟一眼,粗聲粗氣說:“我隻演示一遍,你看仔細了,看不懂別想我給你演示第二遍!”

江瑟雖然很久沒摸過雪克壺,但到底是師從紐約最厲害的調酒師,壓根兒不需要江冶演示第二遍便能上手。

調出來的酒比江冶調的色調甚至要更迷人些。

少年一臉吃癟,幹瞪著眼在一旁非常不服氣地看半天,後來大抵覺著臉疼,跑回吧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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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點。

古鎮白日裏的沉靜安寧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混沌夜色裏的狂歡。

整條富春街人聲鼎沸。

韓瀟推開酒吧的木門,朝陸懷硯嘚瑟:“哥,真的,我保證這裏的酒是你在北城喝不到的。”

小酒吧走的是明清時期的小酒肆風格,古色古香的腔調,連播放的音樂都是一水的琵琶古箏。

陸懷硯意興闌珊地掀了掀眼皮。

目光還未在這逼仄狹小的空間裏走完一圈,便聽韓瀟咋咋呼呼道:“臥槽!是我眼花了嗎?哥,坐在那邊的美人怎麽跟岑瑟長那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