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玥四天後出院, 她左腿腿骨還打著石膏,至少還得一個月才能拆,走路都得拄著拐杖。

與剛醒來的那日不一樣, 她這幾日情緒很平靜,人仿佛一下子沉了下來,腳終於有了能抓地的重量。

江瑟頭一回在旗袍店初遇見她時, 她就像一朵正在枯萎的花,眼睛空洞洞的, 行屍走肉一般。

現在同那時比起來, 卻是有些不一樣了。

這種感覺江瑟其實懂,那是一個人心裏有了錨。

一個內生的錨, 能叫人在惶惶無望的日子裏腳踩實地生出根來, 不再似那飄**在空中的無根花, 永遠不知何時能落地, 又將落在何地。

“我這模樣就不逞強招呼你了,你在這坐著。”張玥攏了攏頰邊的發,將手指向廚房, 說,“冰箱在廚房裏,裏頭有瓶裝水, 也有燒水壺,你自便就是,我進去房間拿點東西。”

江瑟頷首應了聲:“那我就不客氣了。”

她說完起身進去廚房, 從冰箱裏拿出一瓶礦泉水倒入熱水壺裏加熱。

屋裏沒開暖氣, 她身上一件珍珠白的大衣, 站在冬日午後的光裏, 像油畫裏的鳶尾花。

那時張玥唯一有印象的油畫。

她讀完高中便出來打工了, 年少時的她一門心思要攢錢回來桐城,好盤回幼時母親開的那家旗袍店,生活過得十分單調貧瘠,別說畫了,連書都很少看。

那副畫著鳶尾花的油畫是趙誌成給她看的,他指著上麵的鳶尾花同她說:“這上頭每一朵花都在掙紮著往上生長,很好看是不是?我聽別人說,這幅畫代表的是對生命的期許。張玥,你是這一朵。”

他指著畫上唯一一朵白色的鳶尾花,笑笑道:“這是最獨一無二的。”

她那會對自己正厭棄著,覺得自己髒,天天都在想著哪種死法能死得沒那麽痛苦。

趙誌成指的那一朵白色鳶尾花在一片藍紫色裏格外打眼,那樣聖潔而幹淨的白,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在往她心口裏戳刀子。

她撕碎那張色彩豔麗的畫,用力地去摳自己的手背,痛哭著說:“你要真覺得我像這朵花,你就替我去殺了他們,那樣我就跟這朵花一樣幹淨了!”

廚房裏傳來水沸的聲音,張玥從回憶裏收回思緒。

江瑟端了兩杯水出來,見她拄著拐杖怔怔站在那,便問道:“是哪裏不舒服了?”

張玥搖搖頭,沒什麽情緒地笑了一笑:“我剛剛說的是客套話,我以為我這裏的東西你不會碰。”

江瑟同她不一樣,她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這裏用的全是最廉價的東西,就連冰箱裏的水都是她挑著超市處理臨期食物買一送一時囤的貨,都已經過期了,她以為江瑟那樣金尊玉貴的人是怎麽都不會碰的。

江瑟將手裏的一次性水杯放下一個,笑道:“我被綁走的那三天,一滴水都不敢喝。恰巧救出來的那天還在下雨,我實在是渴得嗓子冒煙,張嘴便喝了一口雨水。”

她當時眼睛被蒙著,手也被捆著,要喝水就得讓那些人喂,她寧肯不喝一滴水也不想他們碰她,更不想因為喝了水吃了東西,不得不去如廁。

那兩人看她的目光即便被蒙著眼她都能感知得到。

明明裙子還穿在身上,可她無時無刻不感覺到自己正在被他們剝著衣服。

江瑟抿了一口水杯裏的水,說:“這不比雨水好喝多了嗎?有什麽喝不喝得的,張老板,我同你沒什麽不一樣。”

張玥望著江瑟,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她不明白江瑟為什麽能用這樣輕鬆的語氣說起她的經曆。

明明是那樣痛苦的事。

默了半晌,她對江瑟說:“熱水壺旁邊有茶包,還沒過期的,你想喝茶便去拿。”

她說完便拄著拐杖進了房間。

十五分鍾後,她從房間裏出來,沒拄拐杖的手夾個大紙箱壓在腰側。

江瑟起身想幫忙,張玥搖了下頭,說:“不用過來,我自己可以。”

江瑟看她眼,緩緩坐了回去。

張玥側著彎腰,將手裏的紙箱放在江瑟身旁,“這是阿誠,就是趙誌成留在我這裏的東西。”

她將拐杖放在沙發扶手,在紙箱的另一側坐下,繼續說:“他以前叫趙誠,我們都喊他阿城,但或許那根本不是他真名。”

紙箱裏什麽東西都有,看得出來裏頭的東西主人很珍惜,每一樣東西都保管得很好。

兩人看第一場電影的票根,入冬時給張玥送第一杯奶茶的外賣單,一本關於旗袍的書,一本關於鳥類的百科全書,一張彩墨打印出來的畫,還有許多零碎的禮物。

“他留下來的東西不多,都是一些我同他的回憶。”張玥目光柔和地望著紙箱,慢慢陷入回憶裏,“我同他都在榕城的一家製衣廠裏打工,他是保安,我在裏頭專門給衣服打板。我進廠的時候才十八歲,膽子小,跟誰都不愛說話。有一次我們廠裏的組長騷擾我,被阿誠撞見,他替我擋了下來。”

她說到這便笑笑:“你不知道,阿誠雖然生得普通,但他凶起來時很有殺氣,他稍稍板一板臉,那組長便被他嚇跑了。”

江瑟笑笑,沒接話。

張玥也不需要她接話,這八年她揣著個秘密行屍走肉地活著,無望地等著,心髒像是栓著個鐵球,每日都要往下沉一點,她也不知道哪一日會沉到底。

讓她回憶她與阿誠的過往反而讓她鬆快些了。

“雖然我很感激他,但我沒有因此跟他變得熟絡,直到我去了與工廠對接的那家外貿公司。”張玥低眸喝了口水,“我想多掙些錢早點回來桐城,聽說在外貿公司提成高還輕鬆,便去了。”

她說到這裏便停了下來,握著紙杯的手漸漸泛白。

江瑟看了看她:“如果你不想說這一段——”

“沒關係,我可以說。”張玥抬起頭,抿了下嘴唇,說,“帶我入門的人是我一個老鄉,說那家外貿公司老板人很好,不歧視外地人。那老板年紀能做我爸爸了,我一開始真的以為他是好人,直到他有一天將手放在我腰上問我跟不跟他。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去找了阿誠,讓他假裝我男朋友。”

趙誌成幫過她,又不像旁的男人會糾纏她,她對他總有種莫名的信任。

趙誌成答應得很爽快,開始每天接送她。

“我都想好了做完那個月我就辭職,因為那個月我做了筆大單,我舍不得那筆提成。”

偏偏她就是在那個月的最後幾天出了事。

那位老鄉給她遞來一杯水,然後她就失去了記憶,醒來時人已經在布料室裏。

“我想過去報警的,但他們有我的照片,後來阿誠將那些照片都拿了回來。”

張玥又喝了口水,潤了潤幹啞的嗓子眼,說:“江小姐,你是怎麽知道是阿誠殺了他們?我們從榕城逃到江城後,在那裏待了快兩年,一直相安無事,我以為不會有人查到阿誠頭上。”

江瑟想起那半截燒剩下的無足鳥手帕。

趙誌成連在心愛的女人麵前用的都是假名,他的過往幾乎是一片空白,就像一滴滴落在海裏的水,一丁點蛛絲馬跡都很難挖掘到。

唯一一點遺留下來的痕跡,是那張沒來及燒毀的手帕。

江瑟五年前請了偵探,從這塊手帕入手去找它最初的主人。花了五年時間才找了張玥,怕找錯人,她又讓人去查張玥的過去。

張玥同趙誌成不一樣,除了在江城的那兩年,她的過往太容易查了,一樁樁一件件,清晰得就像掛在牆頭上的日曆。

“趙誌成殺死另外兩名綁匪時,曾經用一塊手帕幫我擦走臉上的血漬,我就是通過那塊手帕找到了你。”

“手帕?”張玥喃喃一聲,“原來是那張手帕,難怪你一來‘張繡’便同我說無足鳥。我曾經同阿誠看過一部電影,電影裏有一句台詞,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隻能一直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裏麵睡覺,這種鳥一輩子隻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看完電影,阿誠便笑著同我說,我們或許也是這樣一隻鳥,錦繡巷三十八號便是我們的終點。”

“你喜歡在旗袍裏繡花鳥,每一隻鳥的走線特征還都有著你的個人印記在。”江瑟同張玥實話實說,“找到你後,我便找人查過你,你不是唯一一個被那個老板害過的人,當初從製衣廠跳槽到外貿公司的女孩兒幾乎都被他侵犯過,但你是唯一一個報過警的人。”

那些女孩兒同張玥一樣,都是膽兒小、心防低且家境貧困的年輕姑娘,還都是外地人。

那老板便是專門挑這種受了欺負也不敢吭聲的人下手。

那人被殺後,才有人漏了點風聲。

雖然沒有明確的證據,但江瑟有強烈的直覺,人是趙誌成殺的。

也正是因為張玥的遭遇,他才會阻止那些人侵犯她,才會同她道歉。

張玥抿抿唇,自嘲道:“我雖然報了警,但我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

她那時隻有十九歲,她無法承擔自己的照片被公之於眾的後果。

“後來我太痛苦了,阿誠就真的替我殺了他們。”張玥垂著眼,“我那時以為他隻是嘴上一說,直到某一天他忽然過來找我,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逃,我那時才知道他是真的去把我的噩夢了結了。說到這裏——”

張玥想起什麽,舔了舔唇角,說:“他去殺人前曾經說過,他要去找一個人幫忙。”

江瑟目光一頓,“什麽人?”

“我不知道,我沒問,阿誠也沒說,我那時的精神狀況一直不好,也不太穩定。”

“你有見過他的朋友嗎?”

“沒有。”張玥搖頭,“阿誠跟我一樣,都不愛說話也不愛社交,我沒見過他同誰有交情。他其實很少同我說他的事,我也不在乎。在江城的時候,他在一家工地裏做工,我開了家網店賣衣服。日子過得很平靜很平靜,我那時都覺得我快好了。”

張玥按了下胸口,“我這裏快好了,可他忽然就帶了一大筆錢回來,讓我來桐城把我一直想盤回來的店買了。他說他要去做件事,結束後就會來錦繡巷三十八號找我。我其實知道他要做的那件事一定不是好事,因為他在離開時一再同我說,以後如果有人來找他,一定要說我不認識他。”

她始終記得那一天。

趙誌成踩著夜色回來,天不亮就走了,離開前,他很輕地在她額頭上吻了下。那是他唯一一次逾矩,他們天天住在一起睡在一起,可他從來不碰她,他知道她身體裏的傷還沒好。

眼眶就這麽變得發燙,張玥抬手抹了一下眼睛:“江小姐,今天就說到這裏吧,你要是還要什麽要問的,過兩日再來找我,這箱子你帶回去。”

江瑟給她遞去張麵紙,頷一頷首:“你放心,箱子裏的東西我不會弄壞,我會送回來給你。”

張玥含淚笑笑,聲音帶了點無所謂:“好。”

江瑟看了看她,說:“你好好休息。”

她抱起紙箱往玄關走,手摸到門把手時,張玥忽然叫了聲:“江小姐。”

江瑟回頭:“怎麽了?”

“你是怎麽做到的?”張玥望著她,“怎麽能做到像你現在這樣?”

怎樣才能像她這樣無畏勇敢?

那些過往張玥碰一碰都要覺得疼,隻想逃避隻想躲起來,她卻要親自去抓住那個人。

張玥這話問得沒頭沒尾,可江瑟聽明白了,她笑了笑,淡淡道:“我們不僅僅是受害者,我們也是幸存者。知道什麽是幸存者嗎,張老板?”

“幸存者就是從暴風雨裏走出來的人。”

“我跟你都是,我們已經走出來了。”

-

從張玥家離開後,江瑟直接回了趟公寓,將東西放好,她正要過去梨園街吃飯,電話偏偏就在這時響起。

看著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江瑟耳邊又回響起男人那夜在她耳邊說的話。

“感受到了嗎,瑟瑟?我們的心因為對方,跳得多快。”

他那時分明就是在犯規,他的手那樣揉弄她,她的心跳怎可能不加快?

那晚他們在客廳裏吻了許久,但也僅僅是接吻。

江瑟接起陸懷硯的電話,邊慢吞吞地係著圍巾,準備著出門:“我正要過去我爸媽那吃晚飯。”

陸懷硯“嗯”了聲:“吃完飯後見一麵?”

江瑟拿鑰匙鎖門,說:“我生理期來了。”

那邊頓了一頓:“什麽時候開始的?昨天還是今天?”

江瑟說:“昨天。”

她這話一落,陸懷硯便意味不明地笑了聲:“所以你這兩天沒來找我,是因為不能睡我?怎麽,睡不成我就沒必要見麵了是麽?”

男人慢條斯理地說著,聲音含著笑。

江瑟正在下樓梯,聽見這話腳步稍稍一緩。

他們這兩天的確沒見麵,他忙她也忙,張玥這場事故的後續基本是她在處理,昨天那人被警察提溜來醫院同張玥道歉,乖乖賠了錢。

今天又要處理張玥出院的事兒,自然是一整天都沒時間找他。

生理期來之前兩天,她倒是每晚都在他那過夜,也的確會睡他,以致於這會聽他這麽一說,莫名覺得有幾分道理。

江瑟眨了下眼,說:“你這兩天不很忙嗎?”

陸懷硯又笑了聲,實在懶得揭穿她這會的語氣有多不真誠,“我明天要離開桐城幾天,今晚不見麵不成。你什麽時候吃完晚飯?我過去找你。”

江瑟看了眼腕表,說:“我去找你吧,大概八點。”

開酒吧實則是很累的行當,她每次回梨園街吃飯,餘詩英同江川陪她吃完晚飯,都得急匆匆地回去酒吧忙到深夜。

今天大約是餘詩英提前交待了,江川給她吊了一鍋藥膳湯。

湯裏的中藥味兒重,隔老遠都能聞得到。

江瑟喝完滿滿一碗藥膳湯便離開了梨園街,開車去君越。從酒店電梯出來時,居然又聞到了一股中藥味兒,隱隱約約的一絲,摻在空氣裏。

推開套房房門,這陣中藥味刹那間變得濃鬱起來。

陸懷硯過來給她掛大衣,垂眼打量她的麵色:“會不舒服嗎?”

“還好。”江瑟淡淡道,“你讓人準備了藥膳?”

陸懷硯嗯了聲:“知道你這會吃不下,我放鍋裏保著溫,你一會睡前吃。”

往常江瑟剛吃過的東西,她不會再來第二盅,覺得膩,但這會她卻沒拒絕,隻淡淡“嗯”了聲。

她解下圍巾剛要掛起來,陸懷硯的手已經伸了過來,攬住她腰,低頭啄了下她唇角,問著:“生理期接吻會難受嗎?”

男人的呼吸近在咫尺,很燙人。

江瑟眼睫頓了下,說不會。

陸懷硯的唇落了下來,邊吻著邊抱起她往沙發走。

江瑟穿著條牛仔褲,坐他腿上不舒服,吻過一遭便要下來。

男人扣著她腰,低笑道:“幾天見不著,我再抱一會,成不成?”

江瑟動作一頓,腰肢慢慢軟下來,由著他抱了。

“你要走幾天?”

“四天。”陸懷硯說,“去趟英國。”

江瑟抬了抬眼,她還以為他是要回去北城。

她沒問他要去英國做什麽,陸懷硯倒是主動解釋了句:“去同關紹廷見一麵,陸氏在歐洲的幾個項目需要他幫忙牽個線。”

他一說起這名字,江瑟腦海裏自動現出一張白皙俊秀的臉。

“港城關家的二公子?”

“是他,我們在英國讀書時是同窗,大學時還一塊修了經濟史。”

“你同他交情不錯?”

陸懷硯笑笑:“同我跟你哥還有郭頌的交情差不多,他外祖母常年定居在英國,我在英國讀書時,幾乎每年都會去他外祖母家過聖誕節。”

那便是極好的交情了,畢竟他同岑禮、郭頌幾乎是穿一條褲.襠長大。

江瑟從成年禮後便鮮少關注陸懷硯的事,倒是不知道他同關家還有這麽一層關係在。

關家在港城是大家族,銀行世家,集團下的銀行和別的金融機構遍布全世界。

現任董事長膝下有三子一女,江瑟與他們在社交場合見過幾麵,泛泛的點頭之交,稱不上有交情。

郭淺同他們打的交道比她多些,不止一次吐槽郭頌沒個哥哥樣,不像關家那幾位,個個都是護妹狂魔。

她隨口便提起郭淺提過的話:“淺淺說關家幾位公子很護妹妹。”

“是挺護著。” 那幾位做起哥哥來,的確要比岑禮同郭頌稱職得多。

陸懷硯眼底浮了點笑,“怎麽,羨慕了?”

他低下頭含住她唇瓣,輕輕吮了下,說:“你喊我一聲‘懷硯哥’,我保管比世上任何一個哥哥都更護你,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