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尖兵 (3)

今天來做禮拜的信徒不是很多,大多集中在前幾排上。方劍春走到右側木椅的最後一排。他才發覺,在靠近牆邊的位置坐著一位長發披肩的窈窕姑娘,頭上一條淡藍色的發帶束攏著黑亮的秀發,穿著一身淺藍色暗紋旗袍,脖子上帶著一條十字架做墜的金項鏈,雙腿上放著一本厚厚的《聖經》。她正握著掛在胸前的小十字架,微低著頭,虔誠地祈禱著。

方劍春順著木椅的間隙往裏走,在離她一個座位的位置坐了下來。這裏便是老李叔以前說的接頭地點。他不認為新來的聯絡員會是這麽一個清秀的姑娘,也許是她覺得這裏清靜就坐了過來,無意中搶占了自己的接頭點。

坐哪兒不好偏坐這裏?前麵空著好幾排座位呢!待會兒找個理由把她趕走。方劍春一邊在心裏嘀咕著,一邊抬手腕看看手表,差3分10點鍾。便轉頭往左後側的廳口張望了幾眼,按理說接頭的人應該到了。

10點過5分了。

沒有人再進入大廳。方劍春開始意識到身旁這個姑娘有可能是聯絡人。

“請問先生,現在幾點了?”姑娘輕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方劍春朝右麵側了側身,那姑娘正仰起頭望著他。她長長的睫毛下,忽閃著一雙黑亮的大眼睛,麵龐白嫩嬌美,是一位秀麗清雅的江南美女。

“噢,現在是……”方劍春收回欣賞的目光,從懷裏掏出那隻金殼老懷表,按了下觸簧,表殼跳開。他把表遞近說:“對不起,我的表最近總是跑慢。”

“不,是你的表跑快了20分鍾。”那姑娘打開《聖經》遞過來,裏麵鑲嵌著一塊同樣的金表,表殼已打開,上麵印著一個L的印痕,表針停在11點零7分上。

方劍春把自己的懷表收起來,起身挪到她身邊的座位上,心想:就是她了。可怎麽派了個嬌弱的姑娘來?柔弱的一陣風就能刮跑,她做地下工作嗎?

“尖兵,你好。”那姑娘把書合上,輕輕地說,“我叫李君英,代號‘水晶’。我的身份是‘文德女中’的英文教師。

“歡迎。就你一個人來的島城?”方劍春覺得在她的身後應該還有個大叔級的領導人物。

“是的。我一個人。組織上派我做你的政治聯絡員,並擔任特情3組組長。”她敏銳地察覺到方劍春的眼裏閃過一絲失望的眼神,便問:“你覺得有什麽問題嗎?”

“沒什麽問題。”方劍春微微地聳了聳肩膀。此時,有信徒從前麵站起,朝這邊的廳口走來。君英依舊握著小十字架,向前微低著頭。

假如不看打扮隻看模樣,君英長得像個美麗清純的女學生,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

見有人走近,方劍春也假裝祈禱著。等那人走過去出了大廳以後,他輕聲問:“長官,老李叔他怎麽樣了?”

“犧牲了。”

“這……能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嗎?”方劍春對老李叔生還的那一絲幻想隨之破滅了。他急切想知道整個過程,急切的想知道到底是什麽人害死了老李叔。

“保密局軍統特務發現並包圍了黃島路的秘密聯絡點,可以肯定,叛徒崔西輝認出了他,沒辦法通知你了,他引爆了手雷……他是我的叔叔。”君英有些哽咽。

“老李叔啊!”方劍春心頭湧起莫名的陣痛。他抬起手遮在額上,手指用力地按著太陽穴,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片刻,他強忍住淚水,歪頭看了看君英。兩行晶瑩的淚珠正沿著她的臉頰滑落下來。

原來,她是老李叔的侄女啊!方劍春先前對她的那些輕視和擔憂**然無存了,取而代之的是肅然起敬。

“對不起。當時,我沒有能力幫老李叔……就這麽眼睜睜的……我真的很無能。”方劍春深深地自責道。

“這不怪你。”君英從衣襟上摘下手絹沾去臉頰的淚水,搖搖頭說。

方劍春抬起頭,凝望著讀經台上方那些精美彩圖的穹頂,默默地向老李叔的在天之靈發誓:“老李叔,總有一天,我會為你報仇的!”

誦經聲整齊地在教堂裏起伏回**。兩個人許久沒有說話。

為了避免繼續傷心下去,方劍春轉移了話題:“長官,組織有什麽新任務嗎?”

君英平靜下來,輕聲回答:“最近我們得到情報,蔣介石來了島城,住在正陽關路,正在策動對膠東解放區的大規模進攻。尖兵同誌,組織要求你設法弄清敵人的戰略意圖和軍事部署情況,及時向我匯報。膠東是我們華野物資的主要供給地,我們要保衛膠東,保衛華野!”

怪不得這陣子憲兵隊都去了八大關那裏,連警司丁司令也經常往那裏跑,原來是蔣委員長駕到。方劍春說:“好。情報方麵我會想辦法的。長官,你以後還是叫我劍春吧,叫代號真別扭。”

“好吧,劍春。你以後就叫我君英,不要再叫什麽長官了,更別扭。你在敵人的司令部裏一定要謹慎,有些事情條件不成熟就不要勉強去做,以免暴露自己。我們又有兩位同誌打入了你們警備司令部,他們也是特情3組成員。為了安全,你暫時不需要知道都是誰。他們會暗中配合和保護你。”

“又打入了兩個?那太好了。”

“要知道。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君英的大眼睛裏充滿了信心,似乎給人傳遞了一種無形的力量。

這時候又有一些信徒陸續地走進了大廳,散坐在後排的黑色長木椅上。

“我們出去走走吧。”君英忽閃著大眼睛說。

“好。”方劍春答應著站起身來。

君英沒有帶傘,方劍春撐開雨傘給她遮雨,盡量的把傘偏向她那邊,生怕那銀線般的雨絲把她給淋壞了。

傘下,君英柔柔的雙手反扣著那本《聖經》,低著頭踏著濕亮的石板路慢慢地向前走,發端飄散出清馨的香味。

方劍春還是第一次跟這麽漂亮的女孩子一起散步,而且離得這麽近。

二人從教堂前的小路走下來,在君英的示意下沿著曲阜路向中山路走去。

君英側頭看著他說:“劍春同誌,你上次提供的那份《軍統特務派遣隊名單》,我們的公安特務隊提前發出了‘嚴查販運假藥劣貨商販’的告示,按圖索驥抓獲了這批特務,僅有兩三個特務逃走了。那個告示當然是為了迷惑敵人,以掩護情報來源的……組織研究決定,給你記大功一次!”

“抓住了那些軍統特務就好。我不需要什麽記功,你們還是把功勞記在我哥哥身上吧!對了,有個重要情況,我前幾天看到了一份保密文件,是膠東解放軍前沿軍事部署情況。此類的情報決不是外部人員所能搞到的。”方劍春目光看著前方說。

君英微微皺了下彎彎的柳眉:“你是說有內奸?這個情況太重要了!你最好能說得再詳細些。”

“是這樣的。見到那份文件時,我隻有幾十秒的機會,所以,我隻掃了一眼,記得上麵有‘九縱’、‘十三縱’的裝備、戰鬥力狀況。你們的十三縱是由地方部隊升級而成,裝備簡陋……對嗎?”

“是的,是這樣的。”君英深知這個情況很嚴重。

方劍春又說道:“我們警司諜報隊在你們的東海區策反了一個縣幹部,具體情況還不清楚。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會不會有聯係。”

“謝謝你,劍春。回去後,我會馬上派人通知膠東區黨委。一定會把這些內奸特務給挖出來的!你這邊再多留意一下這方麵的消息。”

二人沿曲阜路慢慢地走下坡,眼看著就要走到繁華的中山路了。

方劍春看了看手表,問道:“君英,以後我們怎麽聯係?”

“我住在文德女中裏的教師宿舍,學校門口有部電話,你打電話就說找教英文的君英老師,在那裏看門的阿姨會去喊我。固定的聯絡是每周末的晚6點,我們在中山路車站碰麵,然後去看電影、喝咖啡……”

“聽上去有點像談戀愛……?”方劍春感到有些奇怪,不禁脫口而出。

“為了更好的配合你工作,減少懷疑,組織的意思是讓我們以戀人的身份,”說到這裏,君英的臉微微一紅,聲音變得弱弱的,“假扮戀人。”

最後這句雖然音量很小,可方劍春卻聽得很清楚,心說:這樣蠻好的。

二人從曲阜路走到了中山路路口,左拐不遠便是中山路車站。

君英從那本《聖經》裏抽出一張紙條遞給他說:“這裏有我的電話和一些緊急情況的處理方法,看完燒掉!就送到這裏吧,我坐車回學校。”方劍春伸手接過紙條。

雨絲細密地飄飛著,一輛公交車緩緩地停靠在站邊。

君英上車後,方劍春手握著黑布傘,一直站在那裏目送公交車啟動、遠去……

島城忙忙碌碌的人們並不知曉,蔣委員長悄悄離開島城已經有十幾天了。

1947年8月18日,蔣介石乘“美齡”號專機來島城,沒有軍政要員陪同,隻帶了少數機要隨員及警衛人員,住在八大關裏的正陽關路。因屬秘密前來,所以嚴密封鎖消息,隻有島城的少數軍警政要們知道。蔣介石此行是為實現“第三大戰略目標”而來。

國民黨最高統帥部製訂了三大戰略目標:

第一,占領****的政治根據地——延安。

第二,占領****軍事根據地——沂蒙山。

第三,占領****交通供應根據地——膠東。

膠東為華野共產黨軍隊僅存的兵源、軍火及軍需物資的補給地,是華北局機關所在地,也是連接膠東與東北大連的海上運輸線。因此,來島城期間,蔣介石全力製訂出攻占膠東解放區的“九月攻勢計劃”。之後,便秘密飛回了南京。

在警司東北座三樓作戰室裏,丁司令緊急召集高層軍官們前來開會。

他手裏拿著一隻教杆指著牆上懸掛的軍事地圖,說道:“委員長已下令組建膠東兵團作戰指揮部,陸軍副總司令範漢傑將軍任總指揮。範總指揮不日將蒞臨島城。膠東兵團作戰指揮部就定在我們警備司令部的四樓。田秘書,你那邊安排的怎麽樣了?”

田秘書放下手裏的文件,站起身來回答:“我已經派人把西南座四樓的大房間收拾布置妥當。各項指揮作戰的圖具、電台、報話機、電話等設施都已安裝配備好。隻等範將軍前來坐鎮指揮。”

丁司令示意他坐下:“作戰指揮部屬機密部門,要配備專門的機要聯絡參謀,人員就在我們司令部選。人員海選後,把檔案資料拿來我看看,由我最終確定。”

回到座位上坐下,丁司令又轉頭詢問嶽參謀長:“你們諜報隊前期搜集的****情報要做成匯總資料,以備指揮部的高級幕僚們使用。作戰期間,諜報隊各組要加緊刺探****動向,及時將情報資料提供給指揮部,不得有誤。”

“報告丁司令,我已經對所屬諜報隊人員進行了訓誡,命令他們使用多種手段,深入****腹地,搜集情報後以最快速度發回司令部。”嶽參謀長站起身來回答。

“總務處於處長,駐軍的軍餉及軍用物資調配發放要保證足額及時。”丁司令把警備司令部所承擔的一些備戰任務悉數做著安排……

與此同時,在湖北路29號的警察局門口,方劍春正跟特務隊長孫大牙有說有笑地走到停放在門外的小吉普車旁。

孫大牙咧著嘴拍拍他的後背說:“方老弟放心,這點兒事情我一定給辦利索。前麵沒收的那批黃白貨都處理掉了,真的沒有了。過兩天,我就帶人去黑銀市場再清理一次。貨到手就給你打電話。”

孫大牙負責定時清理天津路和大沽路十字路口的黑銀市場,那裏平時聚滿私下交易黃金、銀元和紙幣的人。警察局通常會開著綠盒子車衝過去見人就抓上車,拉回局子裏先搜身。搜出的金條、小元寶、現大洋全部沒收,還要家裏人拿錢來贖人。那些沒收的黃白貨,通常是警察局自行處理了。

從下半年開始,物價不斷上漲,流通的紙幣貶值越來越快,司令部的高層軍官都忙著把手裏不斷縮水的紙幣趕緊換成真金白銀。嶽參謀長老早就提過想換些小元寶。今天,方劍春就是專門來找孫大牙幫忙給換些金貨的。

“那就麻煩孫隊長了。司令部那邊還有事情,我得先回去了。”方劍春抬腿邁上了駕駛室:“辦好了這件事,我請客。”

“別價!前陣子找你辦了好幾個簽證,要請你去喝幾杯吧,可你老弟就是不肯賞臉,哈哈……我幫著辦這點兒事理所當然,哪能再讓你破費?”孫大牙齜著大黃牙連連擺手。

方劍春向他點點頭告辭,驅車離開警察局,沿著湖北路駛向中山路。

馬路上,一輛載著美國水兵的吉普車發瘋似的迎麵飛馳而過。後座上的大鼻子水兵一手摟著吉普女郎,一手舉著啤酒瓶怪聲高叫著……馬路上的黃包車、行人驚恐地四處躲避。

報紙上已經登出,美國第七艦隊的海軍陸戰隊很快就要跟國民黨軍一起進行登陸演習,國民黨軍對膠東解放區的大舉進攻就要開始。

路過中山路車站時,方劍春的腦海裏又浮現出君英那雙晶亮的大眼睛。明天就是周末,晚上就要到這裏跟她接頭聯絡。

“假扮戀人。戀人……”他心裏默默地嘀咕著,咧開嘴笑了。他沒有談過戀愛,但是他明白談戀愛就是一起壓馬路、看電影、喝咖啡。唉!可惜是假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