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劫獄 (3)

華北局駐地的大院門前,老槐樹上串串如雪的槐花掩映在翠綠的槐葉間,枝上的蟬在夏日的陽光下不知疲倦地演奏著。院門兩邊站立著兩名背著長槍的解放軍戰士。

院子裏是幾座大瓦房。在寬敞的大南間裏,擺著由四個長條桌拚湊起來的會議桌,桌子上並排擺放著一個個白瓷茶缸和幾隻暖瓶。桌子左右是兩排緊挨著的簡陋的木椅,坐滿了前來開會的負責軍事情報工作的各級黨委的領導。他們大多穿著土布軍裝,也有幾位穿著灰色土布短衫或夏式長袍,是專門從敵占區回來參加這個重要會議的。

坐在會議桌最南端的是華野東兵團譚政委。

自孟良崮全殲國民黨軍整編第74師以後,華野解放軍與數倍於己的國民黨軍主力幾次交鋒。由於惡劣的天氣和連續作戰,於臨朐、麻城接連不勝,最終撤離了沂蒙山根據地。遵照***指示,華野部隊分成了東西兩個兵團。西兵團粟、陳部隊至魯西南一帶休整;東兵團許、譚部隊回膠東解放區休整。譚政委同時兼任華北局軍事情報工作的總負責人。

會議室裏回響著譚政委洪亮的講話聲:“同誌們,當前,在全國各大戰場上,我人民解放軍已經粉碎了敵人的多次進攻,將要轉入戰略進攻階段。”譚政委環視了一下大家說,“早在去年的孫家溝會議上,我們就確定了地下工作的兩個工作重點。一個是島城的工運、****,另一個就是軍事情報工作。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在戰火紛飛的戰場上,我們既需要浴血的拚殺,也需要精確的情報。及時準確的軍事情報是克敵製勝、扭轉戰局的重要條件……”

會場上,與會的幹部們邊聆聽邊拿著鋼筆在筆記本上速記著。剛從封鎖區趕到會場的老李正坐在他們中間。

譚政委端起白瓷茶缸喝了一口水,接著說:“同誌們,島城是國民黨的戰略要地,也是駐華美軍的主要基地,是蔣介石維持政治、軍事殘局的重要支撐點。市內遍布著軍警憲特,再加上特殊的地理位置,可謂環境險惡,確實給我黨的地下工作造成了極大的困難。但是,無論擺在我們麵前的困難有多大,我們都必須去克服。要通過多種渠道,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社會關係,選派骨幹打入市內,打入敵人的軍政要害部門,設立軍事情報網絡,配合華野粉碎敵人即將實施的****膠東之圖謀……”

兩個多小時後,會議結束了。

與會者都已相繼離開了會場。會議桌旁,隻剩下譚政委和老李。

老李掏出一盒哈德門香煙扔給他。譚政委撕開煙封抽出一根,從桌子上拿起火柴點燃了。

老李曾經是譚政委單線領導的特情人員,也是譚政委點將把他調派到島城恢複建立軍事情報網的。

“老李,過封鎖區的時候還順利吧?”譚政委關切地問。

“敵人盤查很嚴。但還算順利,多虧護送的同誌們考慮周全。辛苦他們了。”老李笑著說。

“你在島城的任務很重。有什麽困難嗎?”譚政委深吸了一口煙,又問。

“困難當然有。我們打入市內,特別是打入敵人軍事部門的特情員原本就不多,加上特情1組負責人被捕遇害,組員大多失去了聯係。現在隻有隱蔽較好的鄭柯同誌被找到,我讓他做我的市內交通員。”

“是啊。王義民同誌的犧牲是我們的重大損失,在審訊中,他受盡了嚴刑拷打,始終堅貞不屈。抗日期間,他令招遠的日偽軍膽寒,最終卻還是被國民黨特務殺害了。”譚政委心情沉痛地說,“等危險期過去,對特情1組人員一定要想辦法恢複聯絡。代我向鄭柯同誌問好。”

吸了幾口煙,譚政委又叮囑道:“老李,軍事情報是重中之重啊!據可靠消息,蔣介石很可能要在膠東地區進行大的動作,完成所謂的第三戰略目標——****膠東。膠東是我們華野部隊唯一的物資兵源補給地。所以,必須想方設法獲取敵人核心軍事機密,以配合我軍的作戰。這次回島城後,你集中精力去發展特情人員,其他方麵的工作可以放一放。等建立起隱蔽高效的軍情網後,轉交給膠東區黨委老齊他們,你盡快回華北局,還有新的任務……”

此時,一個警衛戰士走到門口,喊了聲:“報告首長!到吃飯時間了。”

“好,好。”譚政委拉著老李一起站起身,“走,老李,我們去吃飯,邊走邊談。”

二人交談著走出了大院門口。

天空的晚霞映紅了天,鄉間小路上,老農牽著牛、扛著鋤頭緩緩而行。大路上,一隊隊操練歸來的解放軍戰士,背著長槍、邁著整齊的步伐、唱著軍歌在路上行進著。

看到戰士們,老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譚政委,上次,我讓您打聽的那個找哥哥的事兒……”

“剛才我還想跟你說來著。”譚政委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封信,“他的哥哥找到了,化名郭嚴庭,原名叫方劍秋,是西野二縱的團長。據他自己講,13歲離開島城後,就沒再用過真名,除了自己的親人,誰都不知道……這是他給弟弟的信,還有照片呢。”

老李接過信,抽出照片看了看,覺得很麵熟。“郭嚴庭?是那個被軍統特務打斷胳膊的國民黨軍團長吧?此前在保定駐過軍。”

“對!就是1946年底你在天津救的那個國民黨軍團長。”

“噢,真巧啊。當時就聽他有點兒山東口音……他去西野了?我記得他的胳膊截肢了。”

“嗯。戰士們都叫他獨臂團長。他作戰很英勇,指揮上也很有一套……”

老李又端詳了一番照片,笑了:“哥倆兒長得可真像。”

“老李,你說的這個找哥哥的人到底是做什麽買賣的?”譚政委把煙蒂掐滅,問道。

“他是個軍官。是島城警備司令部參謀處的上尉參謀,叫方劍春。”

譚政委馬上問道:“警備司令部?這可是敵人的軍事核心部門啊!這個人怎麽樣?”

老李把照片插回信封裏,仔細地揣進懷裏裝好,說道:“他是島城本地人,國民黨空軍學院畢業,留過美。他的表姑父是山大醫院的副院長,通過一個朋友委托我幫著尋親。那個方劍春來找過我一次,尋兄心切。這小夥子給我的印象不錯,有頭腦、有正義感、很機靈……”

“對這個方劍春可要抓住機會呀。我想,他哥哥的遭遇和那封信對他一定會有很大的觸動。最好能把他爭取過來,發展為特情員為我們工作。可以由你單線領導。”譚政委認真地說。

老李頻頻點頭:“我知道。我正打算通過他的幫忙,把剛獲救的袁教授從小港碼頭轉移出來,也算是對他的一次考驗吧。”

說著,二人走進了譚政委的住處。

屋裏的飯桌上擺著幾個小鐵盤,盛著熱氣騰騰的菜和饅頭,每人麵前還有一大碗大米地瓜粥。

桌旁的兩位膠東區黨委領導還在等著呢。

“真對不起,我這一囉唆,搞得大家在這唱空城計。”譚政委讓老李坐在自己身邊。

他一邊給老李夾菜,一邊說:“今天可沒酒喝,你要是早一天過來就好了。昨天老齊還帶了兩瓶呢,都讓許司令給喝光了。”

膠東區黨委書記老齊咽下一口菜說:“譚政委,你又忘了,人家老李可是煙酒不沾呀。”

“對了!瞧我這記性。”譚政委笑著說。

老李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稀飯:“我最愛喝大米地瓜粥。等有機會你們去市內,我請你喝島城啤酒。原先是德國人開的廠子,現在很有名堂,不托人買不到島城啤酒,全供應美國水兵了。”

譚政委擺了擺手中的筷子:“啤酒?那股怪味我可喝不來。還有什麽葡萄酒,甜兮兮的膩人。還是咱們的老白幹過癮。”

“猜我給你帶了瓶什麽?” 老李貼近譚政委耳邊神秘地說,“瀘州老窖。”

“哪兒呢?老李,趕快拿出來呀!”譚政委瞪大了眼睛,又對齊書記他們擠擠眼,說,“保密啊!千萬別讓許司令知道。不然的話,連酒瓶子都剩不下了!”

“哈哈哈……”譚政委一句話把大家都逗笑了。

第二天拂曉,天剛蒙蒙亮。

一輛農家馬車停在了華北局駐地的村口,兩名年輕的農家小夥子站在馬車旁等待著。

譚政委親自來給老李送行。

老李全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身穿嶄新的淺色夏式長袍,腳蹬敞口的黑布鞋,手裏還拎著一隻黑色的皮包,加上那黑框的深度眼鏡,儼然一副文化人的打扮。他握著譚政委的手:“譚政委,我這一來談的全是工作,可這私事兒我也得順帶著辦點兒是吧。”

“盡管說。”譚政委晃著他的手。

“我侄女英子怎麽樣了?三年多沒見著這小丫頭了。”老李問。

“怎麽還小丫頭小丫頭的?都21歲了,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譚政委微笑著說,“她剛從北平調回來,現在城工部那邊做機要員,真不巧剛派她和兩位同誌去了濟南,過些天才能回來。之前,她還嚷著要去島城呢,說是要在你身邊工作,正好保護你。”

老李眉頭一皺,連連擺手:“哎,可千萬別讓她來島城。還保護我呢,誰保護她?”

他從隨身帶著的黑提包裏取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我是真掛念這孩子啊,真想見見她。這是我送給她的一塊懷表,你有機會捎給她。就說,我這窮叔叔也沒什麽金貴東西送她,萬一我……就算給她留個紀念吧。”

“好的,老李。一定轉送到。”譚政委接過小盒子,眼圈禁不住有些濕潤:“你可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呀!我們說好了要一起迎解放的。”

老李深深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幾步,上了馬車。趕車的小夥子將手中長長的馬鞭“啪”地一甩,馬車啟動了。

在天津做情報工作期間,老李曾多次從敵人的跟蹤和偵查中虎口脫險。有一次,他開玩笑地對譚政委說,跟老天爺早說好了的,在看到解放的那天之前,不收我!

而譚政委知道,由於島城地下鬥爭的殘酷環境,老李在市內始終處於危機四伏的境地,心底暗暗地替他捏了一把汗。

伴隨著悅耳的馬鈴聲,馬車漸漸走遠了。

譚政委依然站在村口,向老李頻頻揮手。

從膠東解放區回來後,老李立即給島城山大醫院的副院長打了電話,說那件尋親之事有消息了。

晴天的時候,島城的上空總是湛藍湛藍的。零零散散的幾朵白雲如同盛開的白牡丹花,悠然地點綴在無垠的蒼穹上。

陽光暖暖地斜灑在繁華的中山路上。這條路是市內主要商業街,店鋪林立,行人絡繹不絕。

對於什麽叫摩登,島城流行著這麽一段話:“身穿‘謙祥益’,腳蹬‘盛錫福’,手戴‘亨得利’,看戲上‘中和’,吃飯‘春和樓’,買藥‘宏仁堂’。”話裏提到的老字號商鋪都在這條街上。

寬敞的馬路上,一輛輛黃包車拉著絲綢錦緞的闊太太和禮帽長袍的老爺們穿梭奔行,時不時有大小不一的黑色轎車從馬路中央鳴笛駛過。

島上最負盛名的“春和樓”酒樓旁邊便是中山路與天津路的交叉路口。有兩個戴著大沿帽、穿著黑製服的國民黨警察拎著白黑條紋的警棍,驅趕著一群衣衫襤褸、捧著破碗的小乞丐。

一個戴著圓墨鏡的年輕人,正順著天津路匆匆走來。

此人看上去20多歲,一米八的個頭兒,身材標致,梳剪整齊的三七分頭,臉額棱角分明。一身筆挺的淺色暗紋西裝,腳上是一雙錚亮的大頭黑皮鞋,顯得分外的俊朗。

走到路口,往右拐便是島城的老字號亨利鍾表眼鏡店。這是座歐洲風格的洋樓,門頭上是弓形的石雕圖文,門頭招牌下方的花崗岩板上,鑲嵌著一尊老式的德式圓鍾,門框兩邊是棱形的雕花石柱,玻璃店門大敞著。

那年輕人在門口停下腳步,仰頭望了望門樓上那排弓形的石雕字號,抬腿邁上小台階,跨進店門。

這個店的店堂中央是個半圓形玻璃中心櫃,裏邊擺放著各式鍾表樣品。它以經營高檔品種為特色,基本是進口懷表和手表,有精工舍、歐米伽、浪琴、勞力士、羅馬等名牌表。

靠牆的一組擺滿掛鍾的櫃台後麵,顛顛地跑出一個穿灰長袍的小學徒,他微微哈著腰笑吟吟地相迎:“喲,這位先生您來了!您是想看看鍾表還是眼鏡?咱亨利的鍾表、眼鏡可全是名牌,雜牌及劣貨概不出售。”

“我想配副眼鏡。”年輕人伸手做出一個眼鏡的形狀,微笑著回答。

小學徒側身往裏一讓:“先生,那您往裏麵走,上二樓去製鏡老師傅那裏先驗驗光。”

年輕人點點頭,快步走到店堂裏側,踏著窄窄的木樓梯上了樓。

二樓左麵的一間小屋是驗光間,再往裏走是眼鏡櫃台和修表部。

走進驗光間裏,一位瘦瘦高高麵色有些蒼白的老師傅從門口處的椅子上站起身,笑臉相迎。

年輕人摘下禮帽和墨鏡親切地低聲問候:“老李叔,您老好嗎?”

這位製鏡老師傅正是老李。

“方參謀?”老李看清來人後,感到很意外。

“老李叔,您還是直接叫我名字吧。”年輕人笑著說。

“好,好。來,劍春,快請坐。我出了趟差,去進了批鏡片料,昨天一回來就給你表姑父打了電話……對了,不是說好下午來嗎?”老李讓他坐到驗光椅上。探出頭朝門外的樓梯口瞅了瞅,隨手放下半卷的門簾。

剛剛坐下,這位名叫方劍春的小夥子就急切地問:“我心裏急呀,老李叔。你真的幫我打聽到我哥哥的下落啦?”

老李沒回答,伸手從牆角的小桌底下拿出自己的黑皮包,從裏麵抽出一本書,翻開後,仔細地取出一張照片遞了過來。

方劍春拿過照片一看,先是一驚,因為照片上是一名威武的解放軍。他抬頭看了看老李。

“你仔細瞧瞧是不是你哥哥方劍秋?”老李壓低聲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