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考驗 (7)

本以為是科裏的小趙。直到一陣熟悉的清馨氣息飄進鼻子裏,他才意識到她來了。微微睜開眼,林麗萍已經站在了床邊。

方劍春動了動要坐起來,林麗萍示意別動,平靜地望著他問:“我去參謀處找你,聽說你病了。好些了嗎?”

“好些了。”方劍春張了張幹涸的嘴唇客氣地說了句:“謝謝林小姐來看我。”

穿著夾克式校官軍裝的林麗萍顯得更加俏麗動人。細長的柳眉下那雙吊眼梢的鳳眼,平時看人時總是目光銳利。可在看方劍春時卻掩不住地透出幾絲柔情。

她伸出纖長的玉手放在方劍春的額頭上試了試:“還是挺燙的。吃藥了嗎?”

那柔滑的手仿佛有什麽魔法,方劍春感到頭腦頓時清醒多了:“我吃過藥了。快請坐吧。”

林麗萍收回手,從桌子前移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怎麽搞的?是不是因為第一次殺人?我知道你沒有上過戰場。”

方劍春知道這句話有挖苦意味,便回答:“是讓海風給撲著了,傷風感冒引起的發燒。你想,在軍法處地下室被關了那麽多天,見不到陽光,體質當然要弱了許多。”

林麗萍抿了抿嘴,忍住笑,繼續說:“前幾天秦小姐打電話找你,當時你正被關押。我不方便告訴你。”

“她有什麽事嗎?你不會跟她說我正關在地下室受審查吧?”方劍春撇了撇嘴角問。

“我說你正在前線打仗,給你留足了麵子。”林麗萍知道他是個要麵子的人,“她說可能要離開島城了,因為她爸爸秦市長不久要被調往湖北。”

“噢。”方劍春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變化,“秦小姐是我在島城唯一的老同學。我想我應該宴請她,也算是送送行。林小姐是她的好姐妹,不介意的話,是否也可以賞臉?”

其實,方劍春怎麽進的兵團作戰指揮部,秦三小姐是告訴過林麗萍的。她心裏有數,便說:“你早就該好好地謝謝人家秦小姐了,聽說你們島城最有名的要數‘三大樓’?”

“是的。春和樓、聚福樓、順興樓。我想請你們去春和樓,那裏有幾道名菜,你肯定沒嚐過。”方劍春很認真地說。

對於秦三小姐,方劍春自從與君英相識後,漸漸理解到了愛情那種難以抵禦的魔力,所以,對她為歐陽勳的那一片癡情,不再感到好笑,也不再覺得女孩子就那麽蠢。因為上天造就了男女不同的秉性,依附性決定了她們隻是想找到一個自己喜歡而又隻喜歡自己的男人,並為此癡心地忘記一切。至少,她們不像個別男人那樣貪得無厭。

對於林麗萍,被關押在軍法處期間,唯有她去關照過自己。同時,方劍春也能感覺出她對自己那種特殊的好感。要說自己根本不喜歡美貌精幹的她,那純屬撒謊。可他不敢想象會跟林麗萍相戀,因為自己和她,各自屬於殘酷鬥爭著的兩大政治集團,是相互敵對的,壓根兒就不可能走到一起。

他在心裏對林麗萍始終設有嚴密的警戒線。況且,這個女人很不簡單。

“方劍春,我想問你一件個人生活上的事,希望你不要誤會。”林麗萍輕聲說。

方劍春猜不到她的意思:“請問吧。沒關係。”

“你的女朋友到底是做什麽工作的?”林麗萍的這句問話令方劍春警惕起來。

從被押進軍法處開始,他最擔心的就是在匯泉灣跟君英接頭被跟蹤之事,本打算一旦被追問起,就一口咬定是在棧橋隨便搭上的女人。還好,曾訊、陳處長都沒有問起。可昨天林麗萍那句“包括晚上出去”的半截話,使他意識到可能是暗指此事,果不其然!

當然,麵對林麗萍可不能說自己在棧橋隨便搭女人。略加思索後,方劍春眨著眼睛說:“其實,我沒有女朋友。”

林麗萍的眼梢吊了吊,目光變得嚴峻起來。上次黨政處派諜報隊兩個人晚上跟蹤方劍春,第二天那兩人去黨政處匯報時,恰巧陳處長不在,他們便把跟蹤方劍春至匯泉灣畔發現是去跟女朋友約會、後又進了跑馬場等情況報告給了她。

這件事引起了林麗萍的注意,根據她的了解,方劍春是沒有女朋友的。等陳處長回來後,林麗萍隻告訴他,監視人員在跟蹤方劍春時,發現他去賭馬。至於出於什麽心態和目的而特意隱瞞了方劍春約會女朋友的事,這一點連林麗萍自己也說不清。眼下,方劍春竟一口否認有女朋友的事情,令林麗萍陡生了疑惑和警覺。

“是這樣,我的表姑是山大醫院的主任,她很希望我早些結婚成家。”方劍春說道,“偶爾會介紹一些她看好的小護士給我。不見麵吧,會傷表姑的一片良苦用心;可我又不想談女朋友,幹脆就見一麵,去逛次馬路、看場電影什麽的,過後就說‘沒看上眼’推辭掉。”

這番話說得跟真的一樣!

林麗萍想了想,也尋不出不對的地方,忽然問:“醫院的護士挺好的,為什麽要推辭?我看過你的履曆,24歲了,也到了該談戀愛的時候了。”

“關鍵是她們離我心目中的女朋友差得太遠太遠了!唉!”方劍春有些無奈地輕歎一聲。

“這麽說,你眼眶子很高啊!你心目中的女朋友一定是位仙女吧?”林麗萍覺得這小子真是挺可氣的。

“她們根本就沒法兒跟你比,無論從哪方麵。”方劍春說這話主要是為了將自己的謊言圓住,也是想借拍個馬屁以阻止她追問下去。

可這句話讓林麗萍聽來,卻是一句暗暗示愛的話。她的臉微微一紅,大概是不想讓對方看到,便站起身走到窗戶前望著外麵說:“你真這樣想?我真有那麽好?”

屋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方劍春!”門被推開,嶽參謀長興衝衝地闖進來。

方劍春趕緊坐起來:“參謀長,您怎麽來了?”

嶽參謀長沒搭理他,而是頗感意外地望著剛從窗前轉過身來的林麗萍,怪模怪樣地笑了笑:“喲!林處長也在啊!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

林麗萍冷若冰霜地回了句:“不!嶽參謀長來的正是時候!”

說完,她朝方劍春擺擺手示意告辭,然後高傲地一甩長發,踩著高跟軍靴,旁若無人地咯噔咯噔走出宿舍門。

嶽參謀長叉著腰望著林麗萍傲氣的背影,頗有些不服氣地搖了搖頭。接著隨手關上門,回身對方劍春說:“方劍春,前期市內幾個工廠鬧罷工,我負責組織警察局和憲兵隊前去擺平,也沒時間去軍法處看你。你不會怪我吧?嗬嗬。”

方劍春披上軍裝:“我知道參謀長您公務繁忙。”心想,你怕牽連才是真的。

嶽參謀長指了指門外,神色不悅地說:“你怎麽又跟這條‘美女蛇’摻和上啦?以前我跟你說過,不要跟她走得太近,沒好處。這個南京派來的女人是監視我們司令部軍官的,甚至包括監視丁司令!假如你說話不慎,讓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那丁司令那邊……你明白了嗎?”

“請參謀長一萬個放心。我一直在提防著她。她要我教她英文,我也不好拒絕。不過,除此之外,她別想從我口中得到咱司令部的任何東西。”方劍春極為慎重地回答。

嶽參謀長在床前來回走了幾步,揚起眉毛笑著說:“今天,我特來通知,丁司令已任命你為參謀處三科的正式科長。我還要透露一個好消息,不出意外的話,不久,你將榮升少校軍銜,後麵可不隻是個小科長的問題了!”

方劍春假裝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盡力瞪大眼睛說:“真的?可算是沒白在兵團指揮部裏跑斷腿,還挨了這麽一頓懷疑和審查。”嘴上雖這麽說,心裏卻嘀咕:曾訊這隻老狐狸真的就此罷休了嗎?

三樓黨政處。

今天是曾訊在這裏搞排查的最後一天,他把一些需要留給警備司令部的審查資料交接給了陳處長。

“你們警備司令部的這幾個青年軍官真是沒法子說啦。昨天,處決地下黨分子時,我看見那個電訊處的曲得生腿抖得跟篩了糠似的;還有那個方劍春,開槍的時候連眼都閉上了,不知是嚇的還是心疼的?”曾訊坐在林麗萍的那張辦公桌後,向對麵的陳處長羅列著在團島刑場觀察到的事情。

“他們都是些文職軍官,別看平日神裏神氣的,根本就沒打過仗,更沒殺過人。哪像我們當年?”陳處長剛入軍統的時候就跟曾訊共過事,“曾主任,這次提議用我部軍官去處決地下黨,我們警司部可是上下不滿呀,丁司令也很不悅。這麽做真管用嗎?”

曾訊向後捋了捋背頭說:“會管用的。藍義貴被弄到濟南,是否交代出同夥還未可知。這次,除了帶隊的林副處長,其餘的軍官都是跟‘軍情泄密’之事沾點邊的。來上這麽一出,再設法將此事傳揚到島城地下組織和共產黨軍控製區,倘若這幾個軍官中真有地下黨分子,那這個事情一時半會兒肯定抖落不清,很有可能會引起誤解。”

陳處長連連點頭:“但願能像你說的這樣。”

“前年這個時候,我在南邊的一個軍統站幹別動隊長。下麵的縣城裏有個地下黨小組活動頻繁,我奉命去抓他們的負責人,三次設伏,可都讓他給跑了。我聽說他正在與我方人員接觸搞策反,可又抓不到具體線索。一氣之下我就令手下散發謠言,說我們軍統站並不是抓不到他,而是因為快要把他給拉攏過來了。沒多久,這個人銷聲匿跡了。恰巧有個小組的成員夜走山路時把一大筆活動經費給掉了,搞來搞去把被我們碰巧抓獲的其他地下黨的事都懷疑在了此人的身上。此事啟發至深,所以我覺得對付地下黨,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抓住良機,製造假象……”曾訊陰笑著說。

陳處長豎起大拇指說:“曾兄果然高才!去年,你組織往齊河、惠民等地投放的那幾億假北海幣和假冀南幣,給****控製區的金融經濟造成了不小的麻煩,許先登站長對你稱讚有加。”

“哪裏,哪裏,過獎了。”曾訊揪了揪鷹鉤鼻子接著說,“這次的審查,表麵上已經結束,可暗下的審查還要按計劃進行完畢。到時候,有些事還需要陳兄協同。”

“力所能及的當然沒問題。隻是丁司令那邊已經給出了限度,你差不多就收手吧。”陳處長提醒道。

對丁司令,曾訊的確有所顧忌:“我這次的秘密甄別計劃是給丁司令看過的。如果這幾個軍官真沒問題,那對大家都好。”

停了一會兒,他轉移了話題:“陳兄,國防部二廳要派下的無線電偵測車什麽時候到呀?濟南許站長又責令我破獲島城地下電台。壓力甚重呀!”

陳處長指了指林麗萍桌子上的照片:“警司這邊跟國防部二廳的所有聯絡和事務都歸林副處長負責。我們的這位‘花瓶’,來頭可是不小的。”

曾訊望著林麗萍的照片感歎:“守著個‘大花瓶’卻‘可觀而不可觸’,你老兄夠遭罪的,嗬嗬。對於她的背景,我倒是有些耳聞。聽說,她的父親在南京是經常出入總統府的高級官員。”

“我可不敢拈花惹草,家裏那隻‘母老虎’還不得把我給吃了。”陳處長看了看門口,頗為神秘地透露,“別的我不知道,反正前陣子海軍桂司令來島城主持‘膠東軍事檢討會’的時候,專門找到她,把她父母寫的信親手捎給了她。”

“這麽大的勢力?”曾訊有些不敢相信地問。

“就連丁司令都得讓著她!我告訴你吧,她真實的身份是……”陳處長做了個神秘的手勢,曾訊深有所悟地深深點頭說:“怪不得嘛!”

島城的秋季比較短,氣溫往往在短暫的時間內下降很大。

轉眼間便已進入初冬季節,凜冽的海風開始在城市的各條街道肆意遊走。島城冬季的氣候與眾不同,從溫度上看不低,可海風強勁,能夠輕而易舉地吹透人們厚厚的衣裳,讓人感覺是置身於天寒地凍中。

周日晚上,方劍春為答謝秦小姐幫自己調入膠東兵團指揮部一事,特意在大名鼎鼎的春和樓設宴招待了秦三小姐,還叫來了林麗萍。令他沒想到的是,秦三小姐帶來了男朋友。

就在從一樓上二樓時,方劍春一下子就想起了在市府大樓門口秦三小姐上石台階、旁邊那位低頭哈腰禮讓著的秘書。原來是他得手了。

位於中山路的“春和樓”原是個鍋貼鋪——鍋貼鋪原是個粥飯挑子——粥飯挑子原是周大叔肩上扛著的活計。

幾易其主後,這座酒樓成為島城首屈一指的魯菜館,一樓為散座,二樓單間雅座,可同時容納幾百人就餐。

秦三小姐和男朋友都屬於“吃客”,菜譜連看都不看,張口就如數家珍般地點了該店的傳統招牌菜:龍鳳雙腿、玫瑰鍋炸、白扒排翅、清蒸加吉魚、扒原愨鮑魚、生熏黃花魚、油爆海螺、麻汁紫鮑……

來島城後很少下館子的林麗萍隻剩下眨巴眼兒的份了。

秦三小姐言談舉止還是那麽誇張,扭胯、撅嘴、翻眼、蘭花指、尖尖的聲調,再配上那身紫紅色的繡領旗袍,仍舊“小山楂”!

不過,方劍春不再像以前那樣接受不了啦。這不,他正借著美酒佳肴,頻頻感謝著秦三小姐的眷顧和幫忙。饕餮大宴結束後,在秦三小姐的提議下,一起前往夏津路上的“玫瑰鄉”舞廳娛樂,當然還是方劍春請客。

夏津路是一條短路。1945年以前,這條街主要住著日本人,這些日本人直到日本投降後才被遣返。抗戰勝利後,某京劇名伶與丈夫在此開了“玫瑰鄉”舞廳,雇有中外舞女20多人,生意火爆。

方劍春開著林麗萍那輛嶄新的軍吉普,將一行人拉到了這個陶醉在朦朧夜色的絢麗舞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