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站在禪房中時,“王汝”的眼神仍是一片平和,無波無瀾。
“我知道你們會再來的。”“王汝”淡淡地道,“那封信,應該騙不了你們太久。”
“出家人不打誑語,”展峰微微欠身,“既然早有預料,您為什麽要騙我們?”
“王汝”默默脫下僧服,轉身從木櫃中取出一張身份證遞給隗國安。老鬼接過來一看,發現那正是莫士亮的身份證,這就說明“王汝”已承認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是你認出我的吧?初次見麵,你就盯著我的臉,一定看出了點什麽。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你們應該就是公安部專門偵破懸案的專案組?”
展峰一驚,一種酥麻感從脊椎末端向上爬來,“你是怎麽知道的?”
“王汝”擺擺手。“不必緊張,我知道你們很隱蔽。我也是因為多年前收到過一條新聞短信,上麵說公安部成立了專門偵破陳年舊案和重大案件的專案組,短信當時還附帶了個鏈接。我對這類消息比較在意,就點進去隨便瀏覽了一下。”
“你們這次來問的是十幾年前的舊案,而且從各位的氣質上就能感覺到,你們都是深藏不露,我就姑且猜了一下。”
展峰罕見地神色恍然,他似乎想到了什麽,對莫士亮問道:“短信你還保留著嗎?”
“王汝”搖了搖頭:“過了太多年,手機都換好幾個了。”
展峰本身也沒抱太大的希望,接下來他直奔主題:“既然你已猜到了我們的身份,那是否應該說一下你的情況,莫士亮?”
“王汝”麵無波瀾地坦白道:“沒錯,我就是莫士亮。不過我已皈依佛門,塵世間的恩怨,我早已經放下。”
司徒藍嫣好奇地眨眨眼:“既然那封信是假的,那當年,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莫士亮並不遮掩,讓眾人在房中坐下,這才將一切緩緩道來……
“我出身在修平區一個工人家庭。父母都是印刷廠的工人,我也算是子承父業,中專畢業後,進了印刷廠。上班第二年,經廠裏人介紹,我認識了銷售科的業務員聶如卉。那時,我倆都到了我要娶、她要嫁的年紀。相處了半年後,彼此感覺還不錯,我們就辦了酒席結婚。”
“可能是我的性格過於內向,如卉常年跑銷售,接觸的人比較多,我倆在生活上經常出現分歧。如卉有個非常不好的習慣,隻要我們一拌嘴,她就出去幾天幾夜不回家。時間一長,我們的感情也就淡了許多。大概是婚後的第二年,如卉找到我,說她在外麵有人了,希望我能成全。”
“我雖然生氣,但也料到這是遲早的事。我從不喜歡為難別人,既然如卉提出離婚,我也就從了她。辦完手續,我一直在反思,我這種孤僻的性格是否還需要再找個伴。思前想後,我還是決定一個人過,不再續房。”
說完這段,莫士亮的眼神變得溫和了不少。雖然他整過容,表情略微怪異,卻讓人很明顯感覺到他回憶起了什麽好的事情。
“那天我剛過完24歲生日,廠裏讓我去收購原材料,往回趕時。我聽到了路邊有嬰兒的啼哭聲。我尋聲走過去,發現了個竹筐,框裏是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女嬰,嬰兒臉上爬滿了螞蟻,哭聲也越來越小。”
“我不敢耽擱,抱起女嬰就往廠裏跑。我們廠女職工很多,剛生產不久的劉姐見女嬰可憐,便把她帶回家,用自己的母乳喂了十來天,這才把女娃從鬼門關裏拉了回來。”
“那會兒,我剛離婚不久,女娃的突然降臨,給我帶來了不少歡樂。有了感情後,我決定撫養她,給她取名莫汁,諧音墨汁,希望她長大以後能飽讀詩書,做個有用的人。我很珍惜與莫汁在一起的每一刻,能看著她成長,對我來說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情。從小我就教育莫汁,生而為人一定要善良,莫汁很懂事,始終把這句話記在心裏。”
“時間一晃到了1993年,那時莫汁剛上初二,學校為了升學率,開設晚自習。學校建議晚自習放學後,能由家長親自接送。話是這麽說,真正能做到的沒有幾個。印刷廠為了趕工,晚上加班是常態,為了生計,我根本沒有時間。”
“從學校到家,步行也就二十分鍾,莫汁一再堅持,她可以跟同學結伴回家,讓我不要擔心。由於整個初二上半學期,都沒有出現問題,我也就放心下來。”
說到這時,莫士亮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他用雙手搓了搓臉頰,好讓自己從痛苦中振作起來。沉默了一會兒,他繼續說道:“3月27日晚上,噩夢一樣的日子。當時有一批稿件要緊急加印,廠裏的大部分員工都在加班加點,我一直忙到快九點鍾。當我回到家時,發現院門還掛著鎖。平時這個時候,莫汁早就回來了,我隱約感覺到好像有什麽事發生了。”
“我騎著腳踏車,沿著莫汁上學的路一邊騎,一邊喊。快走到學校時,我看見莫汁一個人蹲在角落泣不成聲,她的上衣被撕開,褲子上也沾滿了汙垢。眼前的一幕,對我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
“在我的逼問下,莫汁說出了剛剛發生的事。讓我寬心的是,對方隻是撕開了她的衣服,並沒有對她做出什麽禽獸不如的事情……”
“我是一個比較固執的人,絕不允許有人傷害我的女兒。當晚,我就帶著莫汁去派出所報了案。接警的公安幹警非常負責,連夜就把兩名嫌疑人抓獲歸案。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莫汁其實是為了救別人才遭遇不測的。可讓我氣憤的是,我們的好心並沒有換來好報,那三名學生,自始至終也沒有站出來。”
“莫汁沒有媽媽,她的身世,我從來也沒有對她隱瞞。她從小就比較敏感,事發之後,不知道誰在學校裏傳言說莫汁被強奸了,還越來越離譜。我一開始並不知情,隻知道莫汁從那時起就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一回到家,這孩子就把自己關進屋子,無論我怎麽敲門,她都不肯開門。”
“我傻乎乎地以為,孩子走出陰影需要時間,我哪裏會想到,兩個月後她就……就離我而去。在莫汁的遺書中,我才知道事情的經過。”
“派出所在調查時嚴格保密,兩名嫌疑人當晚就被抓獲,除了那三名女學生,沒有任何人會知道這事。她們這是恩將仇報,我永遠都不會原諒她們。”
“莫汁死後,我去了庭審,可結果判得太輕了,我怎麽也接受不了。我找過法官,鬧過事,還被拘留了十天。”
“那封信並不全是假的,我當時的心情,就跟信裏寫的一樣,我要他們所有人都給我女兒償命。可我不知道那三個女學生到底是誰,那我就隻能找陳浩山兄弟倆報仇雪恨。”
“法庭上,他倆見過我。為了不被認出來,我隻能去香港整容。手術很成功,從醫院出來後,就連我自己都差點認不出自己。回到家,我花錢找人給弄了一個新的身份,我給自己取名王汝。亡女之人,我的生命裏,隻剩下眼淚。”
“拿到身份證,我冒充兄弟倆的家人去了趟監獄。從獄警那兒問出了他們大概的出獄時間。守株待兔的那幾年裏,我想過很多種弄死他們的方法,但不管是哪一種,我都覺得太便宜他們了。”
“接近癲狂的我,有了一個變態的想法,我想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絕望中死去。我知道,兄弟倆出獄後,肯定會為一件事發愁,那就是填飽肚子。勞改犯,要想找一份工作可夠難的。”
“於是,我在距離他們家不遠的地方盤了個飯店,掐著他們出獄的時間,在飯店外貼了一張招工啟事。事實證明,我的方法很奏效,飯店剛盤下來沒多久,倆人就上了鉤。”
“簽了雇傭合同,我們先是把飯店翻新了一遍,然後我又出錢送陳浩山去學了三個月廚藝。開張以後,我負責收銀,陳浩山負責後廚,陳星幹幹雜活,忙不過來時,我們就相互搭把手。就這麽經營了一年多吧!收入還挺不錯。這時候,我就想著給兄弟倆張羅一門親事,讓他們成個家。”
“我得讓他們完全信任我,對吧?隻有信任我,揭穿的時候,才更有效果。”
“因為陳浩山年紀較大,我就先給他介紹了一個。女孩名叫付燕,父親是菜農,經常往飯店送菜,一來二去,也就熟悉了。付燕純樸,要求也低,隻要能在一起過日子就行。我安排兩人見了麵,我感覺他們雙方也看對了眼,可讓我沒想到的是,陳浩山卻一口回絕。”
“這下子,連我也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了,就因為這事,我還單獨找過他。後來他私下裏告訴我,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他弟弟,他成不成家無所謂,他希望能用僅有的那點錢,讓弟弟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他把所有他們兄弟倆的事情都告訴了我。那個時候我才發現,陳浩山這孩子本質並不壞,要不是生活所迫,他也不會誤入歧途。他說出了內心的真實想法,我也尊重他,或者說,因為他對弟弟毫無保留的犧牲和愛,讓我滿心的仇恨,總算消逝了那麽一點點。”
“我告訴付燕,陳浩山身體有毛病不想耽誤她。弟弟陳星正好對她很有感覺,就這樣,在刻意安排之下,他們在一起了。婚後的第二年,他們有了一個女兒,陳星非得讓我給取名,就叫了陳莫,小名小不點。陳莫剛滿周歲,就認了我當幹爺爺。”
“到這個時候,兄弟倆的幸福生活終於拉開了序幕。按照我的計劃,我應該在這個時候動手,奪走他們的一切,讓他們在絕望中掙紮。我不需要他們死,我隻需要他們永遠痛苦,以此告慰我女兒的亡靈。可人到底是感情動物,相處時間長了,複仇的念頭也就越來越淡。我能看出,他們兄弟倆早就幡然悔改重新做人了。每年七月過中元節,他們總是不會忘記給我女兒燒上厚厚的紙錢。”
“他們也是人,也會內疚,也會痛苦……這些年裏,他們提到我女兒的事,也是無比悔恨。”
“眼看小不點一天天長大,我也會找各種理由拖延計劃。為了讓自己能在矛盾中求得一絲慰藉,我開始信佛。隻是那時我並不虔誠,需要用的時候,就念上兩句,不需要時,就丟在一邊。”
“就這樣,一直到了2002年的秋天。陳浩山突然跑到我的屋裏,跪在我麵前。我當時沒搞懂他的意思,一直到他拿出我珍藏的女兒的日記本,我才知道,陳浩山,已經識破了我的身份。”
“說實話,我動了殺心,但讓我沒想到的是,他卻先我一步用刀抵住了自己的脖頸。他乞求,讓我看在我是小不點幹爺爺的份兒上,放陳星全家一條生路,他願意一命抵一命,就此了斷自己,讓我報仇雪恨。”
“陳浩山是真的要抹脖子,毫不含糊,要不是我反應快,將刀搶了過去,他可能當場就死在我麵前。放下刀,我發現我的手掌被割開了很深的一道傷口,手心那一陣陣徹心徹骨的疼痛,讓我意識到,他是真的想死。”
“當時的我佛心已固,那麽多年了,麵對一個無辜的活生生的孩子,我在心裏時刻問自己,畢竟人死不能複生,就算陳浩山真死在我麵前,又能怎樣呢?”
“我把刀丟到窗外,告訴他我已放下了。我們之間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可是窗戶紙被捅開,我也不可能再和兄弟倆和平共處下去,於是我當機立斷,做了個順水人情,把餐館轉送給了他們。而我自己,就做了皈依佛門的打算。”
“手續辦好我就上了山。我以為這件事會就此結束,可讓我沒想到的是,多年後我收到了一封信,信裏有三份法製日報,每份報紙上都刊登了一則懸賞通告,其中有兩起案子的記錄明確說出,凶手在作完案後,在現場留下了‘0617’四個數字。”
“別人可能不知道這個數字代表什麽意思,可我卻不能不知道。1993年6月17日,那是我女兒莫汁的忌日。想到這兒,我趕忙打了餐廳電話,結果陳星告訴我,陳浩山已離店兩年多,至今下落不明。”
“三起案件的凶手,毫無疑問,就是陳浩山。死的三個女人,則很有可能是當年被搶的三名女學生。幾天後,陳浩山給我打了個電話。電話裏陳浩山說:‘王叔,你的仇我幫你報了,莫汁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從那以後,他跟我就永久失去了聯係。”
聽完莫士亮的經曆,展峰問:“也就是說,你並不知道陳浩山的下落?”
莫士亮輕輕點了點頭。
“既然你不知他去了哪裏,你又為什麽在十幾年前寫下那份自白書?提前這麽多年做下準備,你是怎麽想的?”
莫士亮看向展峰,眼神微動,“因為我女兒的事,已經死了三個人,我也說了,陳浩山本質並不壞,而且他會去殺人,多少有些我的原因,所以就杜撰了那封信。”
“我每星期都會往餐館打一個電話,叮囑陳星,隻要有警察來問陳浩山的下落,就讓他通知我。這也是為什麽我主動聯係你們,並且對你們說謊的原因所在。”
莫士亮淺淺一笑,神色寂寥地說道:“明明準備了這麽久,可你們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厲害。既然已騙不了人,那我就還是說實話吧……阿彌陀佛,罪過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