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秋天,我從第二軍事工程學院住校返回部隊之後,被任命為二十七師的偵察科長,副團級。

我的幸運還不僅僅是同武曉慶相比,也不僅僅是同耿尚勤相比,就是比起王曉華和陳驍,我依然是幸運的。不謙虛地說,我的幸運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我的幸運來自我的努力,是公平競爭的結果。我信奉的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的原則,在我的人生旅途中無時無刻不在起著重要作用,發展才是硬道理這句話是我克服一切困難的決定性的法寶。

當然,我這樣說並不是說上述人等不努力,比如說耿尚勤,耿尚勤不努力嗎?耿尚勤比我們任何人都努力,可是他還是被淘汰出局了。所以說,我們改變命運,往往也隻是能夠改變很小的一部分。

在我的特務連生涯最初接觸的幾個人當中,除了一個一言難盡的耿尚勤,還有一個讓人說不明道不清的陳驍。

陳驍的變化是不以我們的意誌為轉移的。過去我一直認為是蘇曉杭造成的,事實上又好像不完全是,說到底還是性格的問題。陳驍不像我這樣功利,我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我絕不會把自己弄到一棵樹上吊死,我篤信識時務者為俊傑、好漢不吃眼前虧這些人生理念。而陳驍不,陳驍的骨子裏有中國士大夫的精神,寧死不屈,百折不撓,從一而終。這不僅表現在愛情上,也表現在對人對事上。

我擔任偵察科長之後不久,陳驍也畢業回到了二十七師,還是當他的副團長,現在我已經跟他平起平坐了。

有一次我和陳驍相約到平原市逛新華書店,我們那天買了很多書,從對圖書的選擇上也可以看出彼此興趣的差異。我買的書大多如《一百個名人的精彩演講》、《職場謀略三十六計》、《當一個成功的領導者》等等。而陳驍選擇的多數是人物傳記、發達國家軍事變革之類,其中有《第三次浪潮》、《大趨勢》,還有兩本我壓根兒就看不明白的書,一本叫做《通向奴役之路》,另一本叫做《論法的精神》,內容晦澀艱深,我翻翻頭就大。我不曉得像陳驍這樣連自己的愛情都搞得一塌糊塗的人,何以會對這種離我們的生活十萬八千裏的高深理論發生興趣,而偏偏他就興趣盎然。

我們從新華書店出來已經快到中午,我說我請客,我們去秋風樓撮一頓。陳驍說,不去,要吃飯就到江南包子館。我說你我都是相當一級軍官了,我們為什麽不能吃好一點,為什麽要到那種亂哄哄的市井餐館去?我們應該提高生活質量。

陳驍說,生活質量的高低不在於餐館檔次的高低,而在於就餐人自身素質的高低。毛主席經常吃紅燒肉,你能說他生活質量不高?

我說那不一樣,毛主席他老人家吃紅燒肉,是因為他老人家愛吃紅燒肉。

陳驍說,那我告訴你,我愛吃江南包子。我當新兵的時候,星期天上街,最幸福的事情就是中午到江南包子館來打牙祭。

我沒說話,我知道這是一種懷舊的情緒在起作用。一個人如果開始懷舊了,就說明他已經開始變老了。

七拐八轉,我們到了江南包子館,裏麵果然亂哄哄的,熙熙攘攘,熱氣騰騰。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座位,叫上兩籠包子,再來兩瓶啤酒,陳驍吃得津津有味,剝蒜,蘸醋,一絲不苟,一會兒就吃得滿頭大汗,汗水從頭皮上滲出來,在鬢角的白發根子上閃閃發光。

我看著陳驍,陳驍看著包子。陳驍吃飯的時候全力以赴,一句話也不說。君子食無語,這也是陳驍的生活準則之一。

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我發現陳驍真的老了,盡管他才三十多歲,但是他的舉止,他的語氣,還有他鬢角上的星星點點的白發,都在向我昭示,這個人已經未老先衰了。

吃完飯,我們徒步從老街穿過,準備打道回府。正走著,陳驍站住了,眼神投向一條小巷子。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見小巷瓶頸處有一個門麵,匾額上大書“山澗齋”三個字,店內擺放著一些文物字畫之類的玩意兒。我對文物字畫向來不感興趣,我甚至對收藏也從來沒有興趣。但陳驍似乎很有興趣,看著看著,就移動長腿走了過去,我隻好屁兒顛顛地跟著進去了。

陳驍很認真地打量著店內的貨物,並不詢問。守店的是個年約七旬的老者,戴著一副老花眼睛,偶爾抬起頭來,渾濁的目光從鏡框上沿滑過來,瞟我們一眼,又低下頭去看他手中的報紙,很有一些與世無爭任客自便的味道,這做派使老者平添了幾分仙風道骨,也使這個名叫“山澗齋”的古玩店多了幾分幽深的意境。

陳驍在一幅山水畫麵前停留很久,我注意看了一眼,標簽上的價格是八百元。我跟在後麵說,就這幾下子,也要八百元?快趕上我兩個月工資了。

陳驍說,牟卜你別胡扯。老先生我問你,這幅畫是從哪裏進來的?

我定睛看去,陳驍指的是店鋪內側懸掛的一幅尺寸很小的國畫,基本上是一張白紙,上麵淡淡幾筆,抹出一條水牛,水牛的背上橫騎著一個少女,少女的手上,捏著一朵小花。整個作品的基調簡潔淡雅。

老者說,兩位先生是存心買畫還是無事閑逛?

陳驍說,二者兼而有之。

老者說,這畫是從哪裏進來的,無可奉告。要是有心購買,說明二位鑒賞品位不低。一個價,六百元拿去。

陳驍說,價格可以商量。請老先生直言相告,這位畫家的作品在貴店賣出多少?

老者說,直言相告就直言相告,這位畫家的作品在本店一張還沒有賣出,你是第一個過問的。

陳驍扭頭問我,牟卜你身上帶了多少錢?

我吃了一驚,瞪著眼睛看陳驍問,難道你真想把這幅畫買回去?

陳驍說,我借錢還錢,你問那麽多幹什麽?

我說老陳你吃錯藥了吧,吃個飯花十塊錢你都磨磨蹭蹭的,這張破紙你就拿出六百元錢?

陳驍突然火了,我近幾年很少見他發這麽大的火。陳驍說,你牟卜怎麽回事?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我喜歡的東西我就要買,你幹嗎要推三阻四?你不借錢算了,我到銀行去取。

我趕緊掏錢,並且點頭哈腰地賠不是。我說老陳你急什麽急?我不是不借錢給你,可是我們總得講講價吧?人家獅子大開口,你就把腦袋往裏填。哪有你這樣一口價的?

陳驍說,少囉嗦!我知道該出什麽價!

回營房的路上,我的心裏好不晦氣。不知道陳驍犯了什麽毛病,為什麽會對那麽一幅少女牧牛圖產生那麽大的興趣,簡直一擲千金,簡直揮金如土!

直到一年之後我才知道,陳驍就是從那張看似簡潔的國畫裏,嗅到了蘇曉杭返回平原市的氣息的。在這個問題上,我這個曾經的特務連一號班長,曾經的特務連長,現任的偵察科長,反應到底還是遲鈍了一些。不過這也難怪,在這個問題上,我是局外人,自然不如陳驍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