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調動的日子裏,我接到陳驍的電話,他問我,五一放假能不能陪他到山裏去一趟。我問,山裏是哪裏?陳驍說,山裏就是山裏。我說不去。陳驍說,我們去見一個老朋友,我想來想去,隻有你跟我一起去最合適,因為這個人認識你。

我衝口而出,蘇曉杭?

陳驍說,是的。

我說那好,五一節你派車來接我。

五月一日,陳驍先是把我接到獵豹基地,在基地簡單地吃過午飯,陳驍換了便衣,帶上地圖,自己開車,我們便向西進發了。

出了水冶山脈,拐了一個彎,徑直向南,大約走了四十多公裏,路麵由寬漸次變窄,最終成了碎石路,這就進入太行山主峰區域了。但見公路兩邊阡陌縱橫,水網稻田星羅棋布,農家男女唱著山歌栽秧耕田,牛羊鵝鴨搖頭晃腦散漫其中,點綴出太行山五月鄉村的悠然自得。我和陳驍都是第一次到這裏來,沒想到太行山的深處,這中原的大山溝壑裏,還有江南的景致,頓時就覺得神清氣爽。再往前走,視野收斂,目力所及的是天穹下一溜黛色的山脊。車子七轉八繞,倏然拐過一個山根,幾乎就在瞬間,一種異常的感覺撲麵而來,好像是從芸芸眾生闖進了另一番天地。回首去看剛剛走過的山根路口,竟疑惑那是兩重境界的門戶。

走到一個山根下,陳驍把車停下,說前麵沒路了,得徒步。

我隻好下車。陳驍自己拿著地圖,像是指揮作戰行進,卻把一個大包從後備箱裏拖出來,交給我背著。

我說陳大隊長,你得找準感覺,這可不是當年在103醫院了,我堂堂的牟副處長,即將的牟研究員,好歹也是個知識分子,你不能還把我當狗腿子使用。

陳驍停住步子說,那你說,我給你當狗腿子合適不合適?

我說,你幹嗎要背這麽大個包啊,難道是糧草?

陳驍說,山高路遠,來一趟不容易,多帶點東西。

我不吭氣了,背著大包氣喘籲籲地跟著陳驍前進。

爬了一段坡路,向東南方向繞過一個山腰,大約走了裏把路,眼前豁然開朗,下午兩點鍾的陽光從樹梢上斜斜地落下來,在附近的山坡上濺起斑駁的光暈。一條小河宛若飄帶,似乎是從山根的竹林裏款款而來,在兩山之間一塊隆起處掛成一道瀑布,陽光就在這瀑布上描繪出大大小小的虹環,撲朔迷離。瀑布上遊橫一道毛竹紮成的排橋,寬約四五尺,長約四五丈。

過了橋,陳驍對照地圖,指著遠處山溝裏的一片村莊說,到了,前麵就是陀螺村。

我說,這裏看起來還真像世外桃源人間仙境。就憑這景色,我就覺得這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蘇曉杭在這裏養病,首先就把心情養好了。

陳驍說,桃園雖好,紅塵難離啊!讓你牟卜在這住一個星期你可能感到新鮮,住半年你試試。

我說,那是,我是個凡夫俗子啊。可是我幹嗎要在這裏住半年?我又沒有患上漢譜諾綜合征。

到了陀螺村,拐過兩個巷子,隻見一幢高牆大屋聳立在山根上,房後蒼鬆翠竹掩映,正房雕梁畫棟,院落寬大明淨,院牆上還爬著絲瓜藤葉,一片春意盎然。見有人來,先是出來一個老嫗,探頭看看,又轉身回屋了。再出來一個老翁,鶴發童顏,眉高眼深,站在廊簷上,看見我和陳驍,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說了句,屋裏請吧。

顯然,事前陳驍已經安排好了。

置身陀螺村,我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似夢非夢。進了正房大廳,又是耳目一新。這是一間古色古香的堂屋,所有家具都顯得陳舊,但黃亮如金,飛鳥盤龍雕刻極其精美。這都是乾隆時期的黃花梨,這一套家具,應該是很有價值的。我沒想到在這個窮鄉僻壤,還有如此闊氣的家居,可見世界之大之奇。

老翁說,是來看曉杭姑娘的吧?

陳驍答道,正是。

老翁說,跟我來吧。

陳驍率先,我在其後,無語地跟著老翁,出了堂屋,繞到房後,從後牆小門出去,又是一個羊腸小道,拾級而上,不久就看見了一個亭子,一個盛裝的女人坐在那裏,走近一看,果然是蘇曉杭,不是我想象中的風燭殘年的樣子,當然,也不再是當年那個風姿綽約演唱《遠航的軍艦》的漂亮的海軍女軍官了。蘇曉杭似乎畫了淡妝,臉上有些紅色。看見我們來了,蘇曉杭站起來了說,啊,牟卜,二十年了,沒想到還能見到你啊!

我說,有我的老連長,什麽人間奇跡都能發生。我把陳驍交給我的那個大包從肩頭上卸下來說,蘇曉杭,我可是又給你當了一次狗腿子啊。

蘇曉杭搓著手,連聲說,謝謝,謝謝。

老翁說,好,這份禮物來得好啊,兩個軍官,如日中天,生日送禮,陽氣沸騰,曉杭姑娘的病又要好了兩成。

我和陳驍對視一眼,我困惑而陳驍微笑。陳驍說,我來遲了,當特種兵大隊長我不稱職,當男人我也不稱職。

說話間老翁已經把我扛來的包打開了,原來都是食品,居然還有一塊碩大的蛋糕。蘇曉杭顫抖著說,陳驍,真難得你們想得這麽細,過這麽一個生日,我死而無憾了。

老翁說,孩子,你說這話我不愛聽,你的病見好,我可是要看著你活蹦亂跳地離開陀螺村啊!

坐下來我才知道,原來這一年多,在陀螺村這個名叫桑譙的老中醫的調理下,蘇曉杭的病情已經有所好轉,今天路上陳驍跟我說蘇曉杭病情反複,是往好的方向轉化。

但是,蘇曉杭再也不是二十年前的蘇曉杭了,盡管強作歡顏,但是仍然骨瘦如柴,憔悴蒼老。蘇曉杭麵前的石桌上放著一塊畫板,旁邊還摞著一疊畫稿,竟然是國畫,崇山峻嶺,蒼鬆翠柏,魚水花鳥。

我有點驚訝,問蘇曉杭,我記得你是學油畫的,怎麽又畫起國畫了?

蘇曉杭說,我現在的心態,比較適合畫國畫,寄情於山水之中,超脫於紅塵之外。

陳驍說,那年我從“山澗齋”買了你的一幅畫,我就知道你的心態了。畫油畫的,素描功底和造型功底好,改畫國畫,更有深層次的韻味。

蘇曉杭說,我隻是隨心所欲地畫,倒是沒想那麽多。

陳驍說,要的就是隨心所欲,隨心所欲既是一劑良藥,也是一種超凡脫俗的境界。曉杭,你在這個地方養病,倒是合適。

我對陳驍說,老哥,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吧?

陳驍說,感慨萬千。

蘇曉杭說,不僅老了,還病了。

我對老翁說,大爺你知道嗎?眼前的這個人,在二十年前是我們陳大隊長的初戀情人,她像太陽一樣照亮了我們陳大隊長的青春,也像太陽一樣照亮了我們的北兵營。

陳驍說,別挖苦我,都怪我,沒有保護好她,我在不該退卻的時候退卻了。

蘇曉杭說,還是我自作自受吧,你們今天來看我,對我就是天高地厚了。

陳驍說,你沒有錯,女人的軟弱不是錯,男人的退卻才是錯。曉杭你知道嗎?那次我到省城找你,確實是做好了打仗的準備的,一路上我想了很多方案,但結果隻有一個,就是把你奪回我的身邊。哪怕身敗名裂,哪怕放棄一切,可是,可是……我最終沒有……我最後是搖搖晃晃地回到部隊的。

蘇曉杭說,你是要幹大事的,犯不著為一個女人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

我一看話題沉重,趕緊搗亂說,不說了不說了,都是年輕時候的事了,老連長你現在對蘇曉杭還是一往情深,說明你這個男人還不全是沒心沒肺。

陳驍說,牟卜你什麽意思,我什麽時候沒心沒肺啦?

我說,那我就不說了。今天這個活動有意義,我們以特殊的方式來為蘇曉杭同誌慶祝生日,惟一的心願就是祝曉杭同誌早日康複。有一首歌叫什麽,再過二十年,我們再相會,下麵是什麽?

陳驍說,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

我說陳驍你胡扯,歌詞不是這樣的。

陳驍說,誰告訴你我背誦的是歌詞,我背誦的是毛主席的詩詞。

我問蘇曉杭,你記得《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嗎?

蘇曉杭說,我是業餘歌手,那幾年這首歌正流行,我怎麽能不記得?她站了起來,先說後唱——年輕的朋友們,我們來相會,**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花兒想,鳥兒鳴,春光多明媚,歡歌笑語繞著彩雲飛……

陳驍說,牟卜,把蠟燭點上,讓我們合唱一首歌,為蘇曉杭早日康複,高歌一曲。

此時已是傍晚,西方的天穹騰起了金紅色火焰,在陀螺村這個大山深處的小小山巒鋪了漫山遍野的瑰麗。陳驍起了個頭,我和蘇曉杭跟著唱,啊親愛的朋友們,讓我們自豪地舉起杯……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花兒想,鳥兒鳴,春光多明媚,歡歌笑語繞著彩雲飛……歌聲從亭子裏飛出,掠過山脊,掠過樹梢,飛向遙遠。

這一瞬間,陽光明媚,我看見陳驍和蘇曉杭都是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