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顏顏露一手

一聲悶雷,低沉地劃過破廟的屋頂上空,飄飄渺渺的雨絲落了下來。

死寂在廟內外蔓延,所有人的沉默似乎在訝異同一個事兒:禦前尚書?

從未有過的封號,這是要單獨給這個女的賜的。

這是代表聖上要專寵這名女子嗎?

怪了。真要寵,直接賜個才人進宮也行,再慢慢提為妃子,再慢慢提為後。誠然,花夕顏縱使是白昌國望族花家的嫡女,可憑這個身份,來到他們東陵,在其它充滿光環的望族女子比較下可就一下不起眼了,能進宮時先賜個才人很不錯了。

李順德想:聖上的心思愈難捉摸了。再瞧瞧宮相如,宮皇後的兄長,應該是最介意聖上再眷寵其他女子的人,會是如何態度。卻隻見宮相如安靜的沉容,一如既往的恭順,心裏懷的心思像是比聖上更深。

由於雨是先點滴而下的,安靜,安靜到廟裏,隻剩下小木木打呼嚕的聲音。這個平常愛沾著娘的小吃貨,不知怎的,今晚出這麽大的事兒,卻睡得像豬一樣死,沒有一點危機感。

在花夕顏眼裏,兒子今晚這般能睡,出乎她意料,伸出的手,並沒有把兒子弄醒。

她沉靜的顏容和垂眉,與剛她大聲與人辯駁時,忽然變了兩樣。同樣的,在李順德看來,她安靜時,和她大聲嚷人時,一樣有一種氣勢,淩厲的,不比帝皇家遜色的氣勢。

黎子墨在她臉上望了望,如汪潭的眸子閃了下,對宮相如說:“宮卿,抱孩子。”

“臣遵旨。”宮相如走上前,伸出手,越過花夕顏的手,抱起了睡著的小木木。

小吃貨落到他懷裏,僅是掙紮了一下,沒有動,好像聞到他身上有一股好聞的味道,小鼻子還往他身上湊了湊,不知是不是在睡夢裏嘟囔:“娘抹了香粉?”

宮相如扯了扯唇角,耳聽身後聽見的奕風一陣低笑,隻得拿衣服,先幫孩子外麵包一包,免得著涼,再往外走,抱孩子上馬車。

綠翠因發著燒,也沒被驚醒。李順德指揮兩個人,將她抬出去。最後,麵對花夕顏說:“顏姑娘,走吧。”

秀眉微抬,見近處的龍顏卻沒有急著走,是在等她回話似的。

剛她仔細是在心裏想了個明白,以前都完全不曉得兒子的來曆,如今弄出了個神族血脈的論證,句句在理,讓她心中何嚐不驚。恐怕,這人,說不定,是她兒子的爹呢?縱使不是她兒子的爹,憑他那說法,她兒子與東陵皇族恐怕也脫不了幹係。

不查個水落石出,她和她兒子隨時陷入危機都有可能的。隻要想想,那小太子黎東鈺,之前不是被一群人追殺嗎?

如今,呆在這人身旁,利用這人的情報查個仔細,再做打算,可能是最好的一盤棋了。

想了清楚,回身,磕了個頭:“民婦謝主隆恩。”

“起來吧。”

淡淡一聲,聲音裏頭卻有些複雜,是想,如果她有反抗能證明她還有些漏洞,現在卻突然又順服了,完全是經過深思熟慮後的決策,不知她內心裏又裝了什麽算盤。

眸子一緊,似在說:朕等著你繼續玩花樣。

耳畔吹來衣袂擦擦聲,急利的,是走向外頭去了,緊隨一批人員的腳步。

花夕顏跪坐起立,沒有忘記好不容易攢起來的銀兩,將錢袋藏好了,再隨李順德走出破廟。迎麵的雨絲,潑到她臉上,感覺一絲涼氣。

這雨,下得真及時,給他把她和她兒子帶走又帶來一個借口。連老天爺都幫著他。

秀眉皺皺,那頭,李順德給她掀開了第062章。

孫姑姑隻能想,其實胡太後,討厭的隻是和她爭著先帝,爭著今聖上她兒子的宮家人。誰讓宮家人在前朝做官深得先帝及聖上的歡心,連續兩代人都成為了龍顏知己。

口裏罵著那幾個沒用的太醫,熬好的中藥送了過來,胡太後病得難受,隻能閉著眼皮子喝了這治標不治本的藥。喝完藥嘴裏苦澀難忍,一口褐色的湯汁又吐在了痰盂裏。孫姑姑看著跟著心焦,隻得一直拍著胡太後的背。

胡太後閉目養神了會兒,感覺精神濟了些,抓住她一隻手:“你說,今晚上,帝君出宮了嗎?”

孫姑姑在她的目視下,含了含頭。

“他半夜三更出宮做什麽?”胡太後眉頭皺成個疙瘩。

“太後,奴婢本是想再派人潛進永寧殿去看看。但是,您知道的,聖上防心太重,自從宮皇後去世之後,收回永寧殿與廣陽殿用人的權力。每個進聖上和太子殿下起居寢殿的新人,都必須讓聖上親自過目。”

“這哀家清楚。為此沒有少過說他。說他隻要把前朝打理好了。後宮的事不需要到他聖上來煩。他倒好,沒有頂哀家的嘴巴,卻還是自己決定好想做的,都做了。哀家都不知道如何說他好,就他這個性子,偏偏卻是被先帝看中。”胡太後說話前後矛盾。

孫姑姑隻能一路聽,無法插嘴。

“罷了罷了。”胡太後道,“哀家隻是聽你提起,服侍太子的張公公近來行為軌跡有些蹊蹺。我聽幾位大臣覲見哀家時也有提過,說聖上近來脾氣反複,似有心事,所以讓你留意下宮中的動靜。聖上半夜三更出去,但是回來了就好。”

太後這最後一句話,孫姑姑眸中一閃,顧慮益發幽深。

“一夜雨露承歡,對於帝皇來說,乃常事。先帝偶爾為圖解悶,在哀家年老色衰時,出宮也有,讓人把人送到宮內也有。哀家都從沒擱在心頭。何況聖上是身強力壯的年紀,皇後又去世的早,哀家早叫他重新立後了。隻是,不是什麽人都能當皇後的。”

“太後說的是。”

“去吧,哀家要打個盹。”

孫姑姑小心幫她掖了被角,再敢退下。走了不到幾步,忽聽胡太後在她背後說了句:“找人弄清楚,聖上是不是帶女子回宮了。”

“奴婢這就想方設法讓人打聽。”

“不要驚動到聖上。或許不問,明日就知分曉。”胡太後低沉的眸光像是劃過道閃電似的。

孫姑姑看著心驚膽寒。

胡太後卻又是唇角一勾,溢出聲舒緩的笑意,歎道:“他終究是我兒子。當年他想立宮家女為後,我都沒有反對過。其她女子若中了他的意,哀家怕也順了他的意吧。隻要他過的好。”

孫姑姑心頭很是緊張。如果黎子墨有意再立後,如果太後又是順了黎子墨的意,以後這個國家,這個朝廷,會變得如何。

“你在想什麽?”

不覺間,她是愣站住了,以至於太後看著她都沒有發覺。孫姑姑手心攥出了層汗,忙笑:“太後,奴婢這是剛出神呢,想到了宮皇後如果在地下知道了地上正發生的事。”

“也是,按理說,最該緊張的宮家人,怎麽不見有反應。”胡太後深深地皺緊了眉。

宮相如親自抱了小木木下車,進到布置好的屋裏。這裏是永寧殿裏的一個房間。李順德帶人換上新被,讓小吃貨能在上麵舒舒服服睡上一覺。瞟一眼這到哪裏都能睡得像頭豬的孩子,李順德嘖嘖歎奇:這孩子真是個奇葩,適應力太好了。

即便如此,宮相如想到自己答應過人的話,擔心小吃貨起來見不到娘會傷心,決意在這裏陪一晚上,於是和李順德說:“有勞李公公派人到宮家告知我母親一聲,今晚我不回去了。”

“雜家這就去派人過去宮家。”李順德笑著向他拱了拱手,“宮大人辛苦了。”

見他要走,宮相如擰了下眉,追問聲:“知道顏姑娘今夜睡哪嗎?”

“這要看聖上如何安排了。”李順德輕聲說道。

或許,已是寂寞多年的黎子墨,今夜突然來了興頭,想要女子侍奉於龍榻,也是無可厚非。

花夕顏卻沒有他人想的多。自己與這狗皇帝,剛在馬車上差點兒吵架,恐怕一塊呆一晚上都可能炸了屋子。

回到宮中,服侍這皇帝下了馬車。黎子墨走進永寧殿中的寢室。一排太監宮女早就都在候著,準備服侍他就寢。

黎子墨見她尾隨而來,卻站在門口沒有進來,叫道:“顏尚書,進來吧。”

花夕顏走進屋裏幾步,就可見到有宮女捧著衣物,這意味他要更衣,杏眸一圓:他這難道是要在她麵前準備脫衣?

本是預備著要繞到屏風後讓太監侍候著更衣的某人,斜眼剛好瞟中她這個表情,墨眸裏不禁劃過一道狹意,道:“顏尚書,不是要你侍奉朕的嗎?”

花夕顏拔腿就想走。

他那伴隨有點邪惡的低笑傳來:“都是孩子的娘了,又不是黃花大閨女。”

拳頭在她手裏抓了抓,忍住。

一件衣袍扔到了她低角九十度的頭上:“給朕拿著衣服。朕要洗了再睡。”

隻聽撲通一道水聲,花夕顏拿下蓋在自己頭頂的衣袍,見前麵兩排宮女垂立的中間,立著個大屏風,屏風後麵依稀能見到個人影。她立馬扭過了臉。

“顏尚書,剛在馬車上不是給朕念書沒有念完嗎,接著念。”

洗澡就洗澡,還要她念書。折騰不折騰人。杏眸閉了下,回憶剛在馬車上念過的詞句,一字字背來。想也奇怪,如此艱澀的古文,可能是古人寫文押韻用的好,她背起來竟是毫無感到費力。隻是背到了半截,突然感到屋內氣氛一絲奇妙。睜眼一瞧,見那些本來垂頭的宮女太監們,都齊齊抬起眼睛望著她,臉上都掛了抹驚異非常。

她背錯了嗎?不,她不僅沒有背錯,而且是背的一字不落相當好。腦子裏一個警醒,斷了詞,道:“民婦才學疏淺,聖上的書不是民婦能念清楚的,隻能背到這兒,請聖上恕罪。”

屏風後沉浸在湯池裏頭的人似是久久沒有聽見她說話,在她咬了下嘴唇時,他沉沉的嗓音說:“隔壁有間房,你過去睡。”

他既是願意放了她走,管他什麽想法,她求之不得,謝了恩疾步就走。

她的腳步聲穿過了屏風進到他耳裏,使得他唇角一勾:走得那麽急?說她真怕他,不見得。說她完全不怕他,又不見得。墨眸便是像這益發濃烈的夜色一直沉入大海。

花夕顏後來從李順德口裏得知兒子有宮相如陪著睡,心裏得以踏實,於是可能白日加半夜給累的,當晚一覺睡到了天亮。

清早宮中的打更聲讓她驚醒過來的。起來梳了頭發,看到椅子上放了套新衣,應是給她今日穿的。這宮中的衣服,隻要穿過幾回,哪怕是再如何絕色的布料,也習以為常。和兒子一樣,她是適應力超強的人。

有個宮女進來,是奉了李順德的命令給她端來洗臉的水,又幫她將衣服穿戴好。李順德提著早點過來看她。她就此問起他們對她兒子的安排。李順德要她放心:“聖上讓小公子做太子伴讀。在廣陽殿陪太子殿下念書呢。”

讓她兒子念書?這倒是個好主意。幫她解決了一大難題。

“顏尚書,用完早點。聖上今日不上早朝,隻接見幾位大臣。聖上要您在旁服侍。”

黎子墨算是一代明君,卻也是個脾氣性子古怪的明君,行事風格更是獨辟蹊徑,與曆代先帝都有不同。譬如,他不喜歡日日上早朝,接受一大群大臣的朝拜,認為這些禮節過於繁縟,讓帝君辦事效率低下。

這樣的皇帝,若放在現代當個總裁,想必也不差,看起來是個注重實幹的人。花夕顏不覺間在心裏頭比較著。

走到了隔壁他辦公的地方,進去之後,隻見有幾個大臣已是跪在地上不動。她小心擦過這些人身邊,站到了桌旁。對麵的李順德向她使眼色,要她磨墨。她拿起墨塊,在端硯上垂直地打起了圈兒。

屋裏安安靜靜,隻有她磨墨的聲音,輕慢的,不急不緩的,融入安靜的空氣中,協調到不得不引人側目。

低眸俯視一眾朝拜大臣的墨眸,便是不自禁地往她側顏上望了望,隻見她那塊醜疤對著他麵,卻出奇地順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都起來吧。”

“謝主隆恩。”

起身的臣子,一共有六位,行完禮,分成兩邊,每邊三個列隊站著。

花夕顏對這些大臣,自是一個都不認得的。

大臣們年紀有老,有中年,有青年。老臣兩個,中年三個,青年,與宮相如差不多年紀的,是一個。能到和皇帝見麵談話的大臣,這種年齡搭配也算合理。

隨手拿起了一個折子,打開來,掠過一眼,可能已是讀過,念道:“朱爾康。”

“臣在。”左側中間第062章儉到極處。”

屋內,隻剩下朱爾康豬肝樣的臉色和一句句:“這,這,這——”

“啪!”奏折扔到了朱爾康頭上,“這什麽這!朱卿,你這是故意糊弄朕嗎!”

“聖上恕罪!臣,臣隻是——”

“翰林院編修,朕看你腦子裏裝的不是書,都被稻草裝了!”

龍威久久在屋內震**,朱爾康一頭垂死狀。其餘幾個臣子,眸子都是閃爍不定。

朱爾康是活該不用說。卻是,這個揭穿了秘密的女子……說到這棉花工藝,若不是很了解情況的人肯定說不清楚,並且到能統計到具體數目,談論到倉儲等管理,定不是普通百姓能辦到的事,最少需要有文化,甚至可以說基本做官的本事都有了,還要有做過官的經驗,不然怎能一番總結陳述說的有條有理,毫無破綻,一針見血。於是,當朱爾康被處置之後,屋內的幾個臣子,張明先等人,回味起花夕顏剛說的那一番話,無一不在內心裏驚訝。

這女子究竟是誰?

宮內隻要是大點的動靜,不需幾個時辰,定是傳到了宮外,傳到了朝廷百官的耳朵。因著哪個做官的會不怕被摘烏紗帽的。而對於朱爾康的遭遇,眾官更覺得這朱爾康這一狀告的真是個笑話。不說當麵被人揭穿其才學虛浮,隻要黎子墨有心讓人下去查,真相遲早也能水麵浮出。所以,隻能說這朱爾康,由於不甘心呆在翰林院裏做修書的工作,冒著膽子以圖打小報告來調崗,謀奪更大的權力,最後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當然,不多久,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朱爾康這個完全不足以讓人感到危險的小醜上了,而是那個在聖上麵前當麵揭穿了朱爾康的假學問,被聖上叫做顏尚書的女子。

永壽宮,胡太後夜裏由於睡的不是很好,起床時已近午時,孫姑姑扶她起了身。胡太後昨夜是想明白了的樣子,與她說:“給我寫封信,送到長公主府裏。哀家若親自出麵安排,定是又讓聖上感到厭惡。不如由長公主來出這個麵。”

孫姑姑就此提筆,遵從她意思寫信。

從外頭疾步走進來一個宮女,貼在孫姑姑耳邊說了些話,孫姑姑手中毛筆一頓,目中驚色望回胡太後:“太後——”

胡太後眉頭一擰,卻是一笑:“剛好。哀家可以瞧瞧是什麽樣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