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與巫共舞 第六章 血蜉蚍

再度從火山中遁出,楊真三人都是喜笑顏開,他們將妖仙霓裳巢穴內的血蜉蚍一掃而空,各人分得足足七八枚。

三人站在一塊山崖上,舉目望著雲層上仍舊激烈的戰況,樂天拋玩著一枚血蜉蚍,問道:“下一步怎麽辦?”

藍山老叟紅光滿麵道:“老夫打算著手煉製丹藥,以備不時之需。”

他目光轉向楊真:“這血蜉蚍乃天地至陽精華孕育,且有鳳凰血脈中的辟毒精華,休說巫門千機散這陰性奇毒,有這異寶,就是失魂花魔毒老夫也有七分把握。”

楊真聞言心中一動:“藍山前輩,你可有把握解掉他們中的失魂花魔毒?”

“他們?”藍山老叟微怔,醒悟過來:“你可是打算替那群妖族一並解毒?”

在兩人奇異的目光下,楊真思慮一番,道:“仇恨隻能加深仇恨,如果不能徹底消滅他們,就隻能放過他們……師兄和藍山前輩以為呢?”

“有真郎這句話,奴家就放心了。”白纖情欣喜交加的聲音,出現在楊真腦海中。

樂天笑著大力拍了拍楊真肩膀道:“就照你說的辦,說實話,師兄我對那群妖類沒什麽好感,也談不上仇恨,至少那些臭僵屍都可以救,為什麽不能放過他們?何況沒有你,我們根本拿不到血蜉蚍。”

藍山老叟嗬嗬一笑,撚須笑道:“老夫畢生浸**丹道,餘者皆無興趣。”

樂天奇道:“神農門不是以顧念蒼生、拯救黎民為號麽?”

藍山老叟似嘲似諷地瞪了樂天一眼,道:“神農先祖乃聖人,我輩能效法一二就難得了,畢其一生能在丹道有所成就,藍某就足以告慰先賢。”

樂天臉上雖是笑意奉承,心裏卻在腹誹,這神農據傳乃半人半妖之身,自然對妖怪沒有特別的敵意。

“那就交給前輩了。”楊真再抬頭,發現雲層一角已經平靜了下來。

難道妖仙和那兩個神秘人的鬥法,已經結束了?

“三枚血蜉蚍足夠配一爐回夢三仙湯,夠百人以上分量解藥,時候無多,趁一陽上人與那龍胤未分出勝負解決為佳。”藍山老叟說罷,當先飛身而起。

三人落到島嶼南端瀕臨雲夢湖畔的亂石坡處,隻見人魚族踏著一排排碧波巨浪,不住衝擊島上巫門擺下的法陣,雙方仍在激戰,楊真清喝:“諸位請暫且休戰,我手中有你們所中魔毒解藥。”

巫後當即回應:“楊道友所言當真?”

巫羨魚從浪頭上飛身而起,應聲道:“看來血蜉蚍你們已經拿到了。”

楊真斬釘截鐵道:“隻要你們休戰,我保證所有失魂者都能拿到解藥,到時候你們要打生打死悉聽尊便。”

巫羨魚咯咯嬌笑道:“楊公子好像忘了,我的族人可是妖類,你身為昆侖弟子,難道不怕背上勾結妖魔的罪名?”

同樣,幾乎所有人魚族人,都以不可思議的目光望著楊真。

難道不怕背上勾結妖魔的罪名?

這句話重重擊在楊真心坎上。

早前他對藍山老叟兩人發出提議時,並不曾想及這個層麵,恍惚間,他發現雙方似乎為他話所動,紛紛不自覺地歇手罷戰。

巫後苦口婆心勸道:“楊道友,請慎重思量,有貴門一陽上人坐鎮,本後有信心與人魚妖孽周旋到底,無須妥協。”

楊真深吸了一口氣,道:“我隻做我認為對的。”說完這一句,他心中隱約明白,他已經走上一條與修真界鐵律相背的路。

但他有不得不這麽做的理由。

前世的認知和經曆,已經漸漸改變他的今世,早晚他都要麵對這個問題。

“讓你為難了。”白纖情幽幽道。

楊真沒有說話。

突然所有人都望向南邊天際,萬道金光破開雲層,灑落在雲夢湖上,一股奇妙的感覺,滋生在各道修行煉氣之士身心。

這感覺說不清,道不明,仿佛來自天外之天,又仿佛來自靈魂最深處。

同樣東方百裏外雲層上,一陽上人與龍胤幾乎同時罷手,望向東南方向,他們四周狂暴的亂流,記錄著方才驚天一戰的痕跡。

“小家夥,本仙子要走了,謝謝你。”

“為什麽要謝我?”

“因為你這個有緣人,吾得到了啟示,提早得到飛升上界機會。”

“我不明白。”

“天機不可泄漏,你也不需要明白,這個凡間界將要大亂,你千萬記住一點,不要去碰那個諸神封印。”

不等楊真繼續問下去,妖仙霓裳主動結束了雙方在心靈間的對話。

同時一幕幕楊真從未見過,也夢想不到的奇異景象,在他心海裏翻滾而過,時光似乎停止了流逝,對他來說是如此。

所有人都在關注那道金光的一切,卻沒有發現楊真此時的狀況。

“你小子終於回魂了。”楊真剛剛恢複六識,就發現一張飽含焦急和熱切的笑臉。

“這是哪裏……”楊真似乎還未從夢境中走出來,晃了晃頭。

“你昏頭啦?”樂天使勁搖了搖楊真:“該走的都走了,隻剩下你跟我兩個。”

楊真閉上眼睛,再一次睜開,正是傍晚時分。

他發現身在一個方圓不足十丈的礁石孤島上,兩人都沐浴在晚霞中,樂天腳下還有一隻縮成一團的猴子,正是六耳。

“人魚族人呢?”

“還說呢,妖仙消失後,那個叫龍胤的家夥突然發了狂,跟一陽師伯祖打得山崩地裂,連南離島火脈都打爆了,沒多久,整個島都沉到水底龍宮去了,那群人魚偷偷跑得一幹二淨。”

樂天沒好氣道:“藍山老頭這個不講義氣的家夥,也丟下我們自個兒走了。”

“跟一陽師伯祖一起來的那兩個人,又如何了?”楊真又問。

“那兩個老家夥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海外雙仙童氏兄弟,不過走的灰溜溜。”

“我明白了。”

“對了,那個巫後讓我帶話給你,說是請你去一趟巫島。”樂天一拍腦袋道。

“巫島?”楊真冷笑一聲,沒有說話。

兩人沉默一陣,樂天默然道:“我打算接下來去東海一趟。”

“東海,為什麽?”楊真不解。

“你猜?”樂天神秘道。

楊真略一思忖,蔑笑道:“你是看上了一陽師伯祖的正宗水火同極了罷?”

樂天嘿嘿笑道:“師伯祖他老人家看我天縱奇才,若不是等你回神歸位,我一早就跟師伯祖他老人家一起走了。”

楊真點了點頭,他們兩人間已經無須客氣,半晌,他道:“那,我們就此分道揚鑣好了。”

“你不跟我一起走?”樂天愕然。

“你忘了,還有人等我送解藥呢。”楊真望向東北方雲海深處,神色有些奇異。

樂天恍然大悟,神情曖昧笑了笑,接著欲言又止道:“你小子法力現在快趕得上師兄了,你一個人要小心行事,千萬不要衝動。”

楊真心中一陣溫暖,使勁點頭。

送走樂天,楊真沒有去巫島,徑直駕起天誅直奔通州方向而去。

方趕了百餘裏路,雲霄上,一個身著月色蟒袍的少年,巍然截道在前,沒有任何征兆,楊真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妖族新霸主龍胤。

他心下並無恐懼,隻是手腕上那隻血鐲又如活物一般不安分起來,不住跳動,他踏劍停身,強抑滿腹疑竇:“為何阻我去路?”

龍胤一臉倨傲,睨了楊真好一會兒,才負手道:“若沒記錯,你該叫楊真是罷?”

楊真一臉冷峻看著他,不承認也不否認。

龍胤揮了揮手,不耐道:“交代你手上那隻血鐲的來曆,我可以放你一馬。”

“這個?”楊真舉袖愕然,他怎麽也不明白這人竟為此而來。

龍胤神色微動,斜目長空漠然道:“你不配擁有它。”

楊真大怒,隻是他北歸甚急,不欲與龍胤衝突,隻得強忍怒氣道:“這是練姑娘送的,與你無關。”

“練?”龍胤一臉疑色,搖頭道:“我要知道所有詳情,要敢騙我,該知道後果。”

威脅?楊真劍眉一挑,冷冷嘲道:“妖皇早該回了歸墟,虧你還有心在中土惹事生非。”

“找死……”龍胤給了楊真一個憐憫的冷笑,一隻遮天手爪挾著無窮吸攝力伸展了出去。

“砰!”

可掌天控地的手爪,拍上了一個銀光電閃的巨**印之上,雷火交侵,電光四射,龍胤身軀巨震,渾身青煙直冒,彈開的手掌更是焦黑一片。

他怒了。

螞蟻一般的人物居然能傷害到他?

烏黑的雲團瞬間密布方圓十裏,滾雷連綿,電光騰蛇,山呼海嘯一般的風暴來襲。

突然,一個媚而不妖、柔而不嬌的白衣女人,橫空出現在法印前,她的出現一瞬間就撲滅了龍胤的大半怒火。

楊真見機將乾坤印收回體內,向白纖情遞了一個苦笑,與她並肩而立。

“狐娘,怎麽是你?”龍胤明燈一般的金瞳光芒盡斂,烏雲風暴也同時散去。

“奴家自然要與夫君在一起。”白纖情柔情似水地牽上楊真手臂,楊真不自然地躲了一下,卻終還是讓她抓住。

“他?”

龍胤先是錯愕,旋即失聲大笑起來,滿是嘲弄和不屑:“狐娘不是對那姓莫的昆侖臭道士一往情深麽?怎麽男人沒死多久,就另找一個小白臉,狐族終究是狐族人……”

一股怒火直衝楊真華蓋,氣的他七竅生煙,渾身發抖,正要不顧一切拚上前去,一隻柔軟卻有力的素手死死抓住了他:“夫君,讓奴來。”

白纖情轉對龍胤輕搖螓首:“看來你還不明白當年妖族為何會失去九州……”

龍胤不屑道:“人類軟弱,自私,狡詐,不配與我妖族相提並論,那一役是天不助我族,非戰之罪,隻要卷土重來,這片大地一定很快就會屬於我們,不會太久了。”

白纖情憐憫道:“若你還抱著這樣的想法,奴家很為狐族前景擔憂。”

龍胤冷笑道:“歸墟九部已有六部歸入本人旗下,你狐族還能頑抗多久?”

白纖情輕掠了一下發梢,神情淒迷道:“狐族一切都與奴家無關了。不過,奴家相信族人的智慧,他們會作出明智的選擇。”

龍胤不屑駁斥,隻顧冷笑,他目光又落在楊真身上:“白族長墮入人世七情不可自拔,如斯小女兒智慧真是有辱狐族血脈。”

“龍胤。”白纖情臉色一寒,“再如何你也是我們夫妻看著長大的,人族有言做人不能忘本,虧你一身高貴的龍族血脈。”

“你們夫妻?”龍胤大訝。

“狐娘的夫君前世叫莫天歌,今世為楊真。”白纖情瞥了楊真一眼,神情有些小心。

龍胤看著兩人久久一言不發,與來時一樣,突然就沒入空氣之中,不知去向,空留一句:“狐娘,回歸墟罷……狐族需要你。”

雍州,上京城。

通往皇城的禦道朱雀大街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沿路酒肆茶樓林立,攤販雜耍藝人吆喝不絕,正是一派太平盛世。

一個身材頎長的藍衣青年,神情頗為無奈地任一名白衣麗人拖著,穿梭在人群中。

女子步伐輕盈歡快,猶如出籠的鳥兒。

青年卻是心事重重,對道旁琳琅滿目的雜貨小食視若未睹,隻是偶爾在女子笑靨下,強作笑顏。

楊真前日一路風塵趕到洛水城,卻撲了個空。

武王府管家告知武令候領兵在南線與蠻族作戰,而王府小姐練無邪卻去了京城。

於是,他馬不停蹄駕劍直驅東方趕往雍州,幾番周折後,翌日午時趕到了上京,在白纖情堅持下,元神幻化人身與他一起出現在街頭。

“夫君,這隻怎樣?”

“不錯……”

“那這隻呢?”

“還好……”

“夫君……”

白纖情使勁地掐了心不在焉的楊真一把,表示不滿,隨手揀了一支烏木簪交到他手中。

楊真呆了一呆,瞪著白纖情水汪汪的美眸表示不解。

“你真是個呆子。”

一會兒呆子,一會兒夫君,楊真已經給白纖情搞的暈頭轉向。

一瞧攤主小老兒直打眼色,這才醒悟過來,七手八腳地將簪子插在白纖情的髻上。

街頭行人一望,男的憂鬱清舉,女的身姿如蓮,如水蜜桃一般成熟,正是郎才女貌,好一對璧人。

一絲絲莫名的感覺在兩人之間流淌,楊真臉色不禁微紅,目光閃躲了開去,白纖情麵上幽怨微露。

“夫人和大爺真是天作之合。”兩人尷尬之時,這小販卻拍馬道。

“承你吉言。”

白纖情衝攤主甜甜一笑,揮手一攤,變戲法似地抓出一錠銀子扔到他手上。

小販還在大暈其浪之時,卻聽白纖情道:“呆子,快!我們去一個地方。”

直到這雙青年男女消失在長街盡頭,小販還捏著手中那錠沉甸甸的銀子發呆。

轉過好幾個街巷,白纖情拉著楊真,最終來到城南一間破落的道觀前,沒有香客,也沒有道士,門前一塊斜匾滿布塵埃,脫屑的字跡上隱約書有“清風觀”三字。

“來這裏做什麽?”

“奴家記得,五百年前,我們來的時候,這裏可是香火鼎盛。”白纖情陷入往昔記憶之中,神情溫柔而迷茫。

楊真搜刮一遍前世零碎的殘缺記憶,並不能記起與白纖情來過這麽個地方。

隻是清風觀三字倒提醒了他,昆侖派世俗道觀之一正是這個名字,不過據懸空觀玄機子所言,清風觀山門如今當在青州郾月城才對。

五百年,足夠改變一切,上京城乃至雍州,都是太一門界定的勢力範圍,想必昆侖派為此遷走了外門,楊真一想,倒是明白了。

穿過門庭,驚起幾個寄宿的乞丐,進入破敗的主殿,在殘頹破損的三清神像前,兩人停住了腳步。

“還記得麽,五百年前,你與奴就是在這裏以明月為證明,三清為媒,結為夫婦……”

白纖情柔柳一般的玉臂緊緊纏著楊真的手,偎依在他身旁,神情專注而虔誠:“好長的五百年……我們已經過了一個輪回,又回到了這裏。”

“五百年,輪回。”楊真手上一沉,發現白纖情竟席地跪了下去:“這是……”

“你說過,你不再是莫天歌,奴家也不勉強你,隻有一個要求。”白纖情仰著螓首,目含羞澀和企盼。

“你說。”楊真心頭如同壓上一塊大石,仿佛料到了什麽。

“奴要與你再拜一次天地,與當年一般。”

說完這句話,白纖情已是聲若蚊蚋,一向主動大方、嫵媚嬌人的她竟臉紅過耳,埋首不敢瞧向楊真一眼。

“這……怎麽行?”

楊真頓時呆若木雞,口齒不靈,慌亂不知所言。

他雖然接受了與白纖情相依相隨的事實,然而觸碰到他心底那塊神聖之地,卻茫然了。

過了良久,白纖情忽然啜泣出聲,嬌柔的身軀縮作一團,又是自苦又是自憐道:“纖情是一廂情願了,你心裏有你的清兒師姐,還有那個練無邪,哪裏還容得下奴家區區一隻狐狸精。”

兩人一站一跪,哭聲在空曠的殿堂內顯得分外幽憐,讓人心碎,楊真站立不安,瞧了瞧堂外,伸手去扶白纖情,卻被推拒了開去。

“先起來再說好不好?”

“奴生無可戀,死無可惜,你不要管奴了,去找你的師姐,找你的練姑娘。”

楊真心煩意亂,猛一把將白纖情拉了起來,她掙紮了一下,還是伏在了楊真懷中,一時兩人都維持現狀,相對無言。

明明接受了她,為何心中還在掙紮,到底是為了什麽?

楊真痛苦的閉上眼睛,在心底問著自己,他腦海中突然浮現出昆侖山上那抹醉人的綠影,心頭又一陣隱隱作痛。

不期然間,他又想起了那個如今仍舊不知身在何方,且身中奇毒的姑娘。

自己這優柔寡斷的性子,竟是前世今生不改。

他低頭認真看著這個看似堅強、內心卻無比脆弱的女人。

楊真前生記憶洪流一般前所未有的完整席卷而過,一陣痛徹心扉的內疚和悔意,翻湧在心頭。

他是她生命中的所有。

他不能再辜負這可憐的女人。

楊真放開了白纖情,看著這一張猶自梨花帶淚的嬌豔玉顏,眼前一陣模糊,前生今世記憶重迭在了一起。

“白姑娘,若不嫌棄楊某一身飄零,在下願與白姑娘再續前緣……”楊真一振衣冠,揮袖一拂塵土,拉著白纖情就要一同拜下。

“奴改變主意了。”白纖情鬆開楊真的手,神色頗為堅決地轉過身去,留了一抹孱弱的背影給楊真。

“這又是……”楊真如釋重負的同時,又感一陣莫名失落。

白纖情緩緩走到斑駁的門庭處,依著門扉低聲道:“你這一世牽掛太多,奴想明白了,你有你的苦衷,奴不想再強迫你……奴給你十年時間夠麽?”

“十年?”楊真心一緊,“你要離開我?”

“你這是在著緊奴麽?”白纖情幽幽轉身,眸光似水,帶著幾許期待。

楊真一窒,停住了腳步,兩人目光複雜地糾纏在一起。

看著男子嘴角囁嚅一下,卻始終沒有說出挽留的話,白纖情神色一黯,心如刀割,轉身就飄然奪門而出。

楊真遲疑了刹那,追出三清殿,人已經不知去向,隻留下一個空****的破落前殿,空中猶有一絲熟悉的體香。

“狐娘……”楊真手足無措,像油鍋上的螞蟻一般,焦急、後悔、仿徨交替在心中徘徊,他猛然狂奔而出,四處呼喊,對一雙雙好奇的目光茫然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