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轉折

昆侖派自古以便來號稱玄門正宗,其中道、法、聖三宗呈鼎足之勢,在派內地位至高無上,剩餘支脈早在幾千年的曆程中,若非沒落,便是遠走海外。

僅有煉丹聞名的丹陽宗和一個煉器為主的劍池宗,數千年來一直勉強立足於昆侖派。

而各大宗脈開散的枝葉,則分立在昆侖仙府諸多仙峰,各自成府。

如此一來,百花齊放,昆侖長盛不衰自有其理。

人脈事關日後宗門興衰,故此萬青穀龍門大會,任誰都不敢輕乎怠慢,除了一貫超然世外的王母峰,各仙峰都派了人來。各脈挑選之時,皆按上屆大會排次輪換優先遴選,避免同爭新人和一脈積弱之虞。

「楊真--」

蒼老的聲音接連叫了多次,皆無人響應,廣場一陣**。

沉浸在悲情中的楊真,恍惚中被人重重推了一把,這一醒神,抬眼四顧,才發現無數雙目光都盯著自己。

這時台上一名執事再度傳喚了他一聲。

楊真木然站起,走出行列。

此時廣場中央還剩下大半弟子。

「天外峰一名,楊真。」台上再度宣讀,同時一名白衣真人來到楊真麵前。

「不,我有師父了。」楊真看著眼前的陌生人,如夢初醒,猝然大叫。

場中頓時一陣嘩然。

「肅靜!」紫丞真人輕聲喝道,他的聲音不大,卻通傳了整個廣場。

「你師父是誰?」那白衣真人驚訝道。

「我……我是玉霄峰弟子,我師父是蕭雲忘……」楊真說著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頭也垂了下來。

那白衣真人啞然,轉首向主席上的紫丞真人看去,老道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好吧,看在蕭師弟麵上,我就退出了。」那白衣真人很是惋惜地再打量了楊真一眼,退了回去。

又有幾名弟子被選中,當台上昭告聲不再,場中沉寂了下來。

留在場中的天字堂弟子腰背挺直,端坐正容,卻掩飾不住的惶恐,隻盼那一聲宣判晚一些來臨。

風聲止,人聲窒,死一般的悄無聲息,隻餘下一雙雙絕望的眼神。

「龍門大會結束,天字堂弟子滿修五年者,即刻自選出路。」就在這時,紫丞真人宣讀了他們的命運。

場中頓時哀鴻遍野,亂作一團,有些人當場跪地嚎啕大哭,捶胸頓足。

場外觀禮的人地兩堂弟子,皆默默地看著一切。

被淘汰的弟子,被看中作道童留下,總還有一線出頭希望,那些被遣散的弟子命運就無從預料了。

出山前,他們都要被進行洗禮;出山後,在這裏發生的一切都會忘的一乾二淨。

他們當中大多被遣返世俗,也有部分無處可去者留作昆侖派外道世俗弟子,被遣往山外道觀,與仙道再難結緣。

命運就是如此無奈,有人歡笑,也有人悲泣。

楊真遠遠退到一旁,看著這些同曆多年修煉的同齡人,有不少還是相熟之人,一想到今日之後,此生再無相遇之期,命運隔重山,頓然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而他呢?要等的人沒來,接下來怎麽辦?

楊真凝望著廣場悲喜交加的一幕幕,心中大叫,我一定不能放棄,我一定要堅持下去,兩手緊緊攥著,像要緊緊攥住自己的命運一般。

「何去何從?」紫丞真人不知何時來到了楊真當前,負手悠然地瞧著他,粗短的眉毛一跳一跳,說不出的古怪。

「我……」楊真動了動嘴唇,終是什麽也沒說出來。

紫丞真人耐心地站在一旁,似在等他答複,兩人就這麽僵了下來。

這時,一道金色閃電倏忽在廣場人群中一陣東閃西射,四處遊走,又引起一陣**。

在角落跌坐的怪人不知何時走到了場中,四處轉悠,似在打探什麽,偌大鬥笠半遮住了他的容貌,讓人看不真切。

忽然,那道金光飛射一道弧線,拋落到了楊真跟前,他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隻非常可愛的小猿猴。那小東西原地蹦跳著吱吱叫了兩聲,栗金色的眼珠死死落在了他身上,就這麽呆著不動了。

楊真心下一奇,不由蹲了下來,伸手欲摸,那小東西卻一閃不見了。

他眼前出現了一個極矮小的老頭,隻見他取下鬥笠,露出一張幹癟的猴臉出來,禿頭長眉大八字須,尤奇的是他有一雙尖長的大耳高豎著。此刻,正瞇著一雙灰暗的老眼打量著自己。

「小金看中你了,跟老夫走。」老頭伸出枯手,輕撫了一把回到肩上的小金猿,那小東西柔順的唧咕叫了一聲,兩爪亂刨,又自顧著梳理起毛發起來。

「小金?」楊真耳聞沙啞彌音,茫然直起了身。

「老夫萬獸穀一歧。」老頭又開口道。

「您老是……一歧師伯?」一旁紫丞早就留意到了他,卻是一直未曾識得。

老頭瞥了他一眼,生冷道:「竟還有人知道老夫身分,難得。」

紫丞真人頓首一禮,道:「師伯多年不現人世,此番所為何來?」

一歧老人一擺手,惜字如金道:「收徒弟。」

紫丞大吃一驚,道:「您老為何不早說,這……」猶疑著,神色有幾分為難地看著楊真。

「不晚,就他。」一歧老人一指楊真,他肩上的小猿猴也聽懂似的,揮舞著爪子,吱吱直叫。

紫丞目露奇怪之色,沉吟片刻後,笑道:「如此甚好,能到您老門下,也算得他的福氣。」說罷,目光轉向了一旁呆立的楊真。

楊真恍惚間,看著兩人篤定一切的神情,心中怒意頓生。

在他心目中的師父,當是蕭雲忘那般風liu倜儻的神仙中人,這個糟兮兮的矮小老頭兒怎配作他的師父?

況且,這四年來,艱苦卓絕地修煉,早讓他心誌成長了百倍,內外蛻變一新,如今怎會甘心被人隨意擺布?

在樂天的耳濡目染下,對這些以往眼中神仙中人,敬畏和神秘感早打消了大半。

當下,楊真斷然拒絕道:「我有師父,才不跟這個老頭。」

一歧有些錯愕,顯是未曾逆料為人一口回絕,紫丞真人卻嗬嗬一笑,道:「若然如此,跟他們一道下山可好?」說著,手指了指場中失魂落魄的天字堂弟子。

「你--」楊真不想這道貌岸然的萬青穀主事竟然如此威脅他,怒火直衝華蓋,卻是發作不得。

一歧見狀一笑,跟紫丞點點頭,戴回鬥笠,一陣光影幻現,場中兩人一猿消失無蹤。

駐足原地的紫丞略一驚訝,抬頭看看南方天際,旋即露出了狡黠的笑意。

龍門大會至此曲終人散。

※ ※ ※

「死老頭,放開我,放開我--」

茫茫雲海之上,一個老翁駕著一團黃色卷雲,似緩實快地飄行,在他腳下有一個灰袍少年卷縮著,不住掙紮。

老翁正是一歧,早前他施以大法力憑空挪移,強行帶走楊真。

此刻,他們正行往昆侖仙府南府的萬獸穀途中。

蒼穹之上,一輪紅日正當中天,在飛掠的金霞中隱現。

八方雲動中,偶有山巒崢嶸一現。

「死老頭,放開我,我要回玉霄峰……」

「萬獸穀,比你那玉霄峰好上百倍,何苦?」一歧似受不住楊真叫罵,駁口道。

「就是好上萬倍,我也不想去。」楊真死不從命。

「你神蘊內藏,有聖靈之質,跟老夫到萬獸穀乃是你的機緣。」隨著一歧說話,一直在他肩上打盹兒的小金,驀然醒來,翻了翻眼,又蹲著不動了。

「我死也不會拜你為師。」楊真憤憤道。

一歧沉默了一陣,忽然揮手解開了楊真的禁製,突然道:「到了。」

忽然一陣天旋地轉,風聲急嘯,破雲而下,剛緩過勁兒來的楊真眼下陡然出現一個充滿無限生機的巨大山穀。

這是一個群山環抱、千岩競秀的穀地。穀內古木參天,百草剪徑,繁花成蔭,一年四季在這裏彷佛停止了輪轉,山川靈氣盡會於此。

從蒼岩絕壁到穀底,萬壑爭流,千百道澗流淙淙穿越穀地密林,會聚到穀中一個碧綠的湖泊中,再雲散而起,霾煙似的水氣遊弋碧波之上,水天一色,恍惚在夢中一般。

更稱奇的是無數靈禽異獸,棲息山林、湖泊、奇岩之上,天空不時有鳥獸群群掠起,四出起落,目不暇接。

天際雲層中,時有道道金光灑下,令萬獸穀罩上一層七彩仙靄,空靈而澄淨。

這時,一團黃雲悠悠落在湖泊邊上一處水榭內,這是一座築在岸邊水煙之上的紫竹居,一舍一亭,湖畔毗鄰,廊橋接連。

「主人回來啦,主人回來啦。」

一隻彩翎鸚鵡撲哧著當先迎了過來,接著一群紅毛火猴、大白猿,還有一隻白狐不知從那個角落躥了出來,那隻小金猿也撲了上去,跟一群靈獸鬧了起來,親熱萬狀。

舉目遠山迭翠,蒼悠如畫;步移景換,如置靈境。楊真不由深深陶醉在這桃源仙境之中,他不得不承認,玉霄峰比起這裏,也要多上幾分斧鑿之氣。

忽覺衣角有什麽東西在拉動,低頭一瞧,卻見一隻通體火紅、長了六隻耳朵的奇怪猴子正拉扯著他,機靈的綠眼骨碌碌轉動,似討要著什麽。

而此時,一歧老人周身圍了一圈飛的、爬的,大小不一的異獸,唧唧喳喳,鬧個沒完,讓楊真看的眼花撩亂。

「嗡--」一聲沉悶的噴水怪叫傳來。

紫竹樓台外翡翠玉湯一般的湖麵上,大大小小上千隻玄龜,排隊成列,優哉遊哉。其中一隻直若小丘一般,怕能站上七八人,剛才那聲怪叫就是來自牠。此刻,牠正領著一眾同伴以自己的方式歡迎主人呢。

遠處岸邊林間,數十隻仙鶴金雞起舞,拍水嬉戲,與附近一群汲水的梅花鹿相安無事,怡然自得。

「老夫可以把一身馴養靈獸的本事盡數傳授於你。」一歧丟出一些古怪的果子,那群靈獸紛紛散去,隻剩下那隻會說話的鸚鵡,和一直陪伴著他的小金。

「我要學禦劍飛天,法力神通,誰要學這欺負畜生之道,玩物喪誌!」楊真說不心動是假的,口裏卻不肯服輸,他就不信這小老頭能逼他拜師。

「嗬嗬,道有表裏,其根本不外乎溝通自然之道,劍也不過是件兵器罷了,草木皆可為兵,萬物皆可為器,能馴得百家生靈,也可馴得萬物臣服,莫可匹敵。」一歧手杖輕輕一跺,輕輕搖頭,大有斥責楊真冥頑不靈之意。

楊真重重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大道千萬條,何苦隻尋一?」一歧瞅了楊真良久,低低歎息一聲,轉身往竹樓裏行去。

「傻蛋,傻蛋……」那鸚鵡卻沒有跟進,反飛到了楊真頭頂,飛來繞去,叫囂不停,為主人鳴不平。

「神鳥我都見過,何況是你這學舌的小東西。」楊真屈指彈出一道氣劍,將那鸚鵡嚇飛了的老遠,嘴裏卻叫地更厲害了。

※ ※ ※

楊真不得不就此留在了萬獸穀,他生性外柔內剛,此番被強掠來此,心下老大不服,卻又無可奈何,隻得隨遇而安。

隻是與一歧老人恁不搭調,彼此各行其事,他整日不是練功,就是找那些靈獸玩鬧,時日一久,也不覺寂寞。

轉眼就過了一月。

這日,剛在他獨居的竹舍內,行功完畢,臨窗眺望遠方,陷入了沉思。

自從他那融合兩道,別出樞機的心法修成後,修為可說是平步青雲,隻是他也不清楚自己接下來該怎麽修煉。他所修煉過的截神道隻是殘篇,而原始天章他也不曾習過築基以後的心訣,如今他完全是以煉神為主,那得來古怪的奇功法門為輔,天地視聽愈見靈敏,六識神通初現,天人交感,初步具辟穀之能。

他想,隻要學會禦劍,就能自己飛回玉霄峰,可是該怎麽去作呢?

「啪--」一道金光躥了進來,墜在幾前,把楊真剛收養不久的小白狐嚇了大跳,雙足立起,不滿地對小猿猴哼叫。

「小金,那老鬼找我?」楊真一眼就認出了是那隻靈鬼至極的小猿猴。

小金不滿地衝楊真齜了齜牙,又伸爪摸了摸小白狐的頭,表示親熱,咭叫一聲,揮爪蹦了蹦,指了指外麵,就躍出了窗外。

楊真安撫了喜歡睡懶覺的小白狐一番,拉門跟了出去,一不留神,腳下一個絆蒜,險些跌了個跟頭,這才發現是那條新來的鄰居青鱗白角蟒。

自前些天楊真一時興起幫手小白狐奪得大蟒口中的千年參娃後,小白狐就賴著他不肯離去,而這大蟒也搬家跟了過來,彷佛冀圖從白狐口中奪回那千年參娃。他抬腿重重踢上一腳,那大蛇才昂著頭,順著鬱蔥的草叢,懶洋洋地遊進了林中深處。

這些日子以來,他發現這山穀中大小畜生多少有些靈性,相處和睦得緊,偶爾小打小鬧,也不傷和氣,如今諸般異狀早習以為常了。

站在湖邊,回頭看看自己親手搭的小竹屋,不覺臉紅一陣上來,歪歪斜斜,橫撐豎架,一副風吹即倒的樣子。

要是爹還在,他見了兒子從他處學得手藝落得這個光景,會是怎樣的反應?

楊真想了想,頹然放棄,那沉默寡言的父親在他腦海裏已經模糊一片,倒是娘親會笑罵著斥他幾句吧,那甘甜柔和的訓斥聲保管也是讓人舒服到心窩裏的,可惜那一切都不再屬於他。

他在昆侖山,在另一個夢想中的天地,在這裏為自己命運掙紮。

再看了一眼為了鬥氣,才在一歧居所半裏外湖邊起的這竹舍。

楊真提氣輕身,禦風而起,振臂登足接連在碧波上蜻蜓點水一般起落三次,最後一次踏在一隻玄龜背上,橫空十丈飄落在了一歧的紫竹居外。

「老鬼,你找我?」楊真絲毫沒有對方是個昆侖老前輩的覺悟,看看廳中瞑目養神的一歧老人,環顧內進,那長舌鸚鵡不在,否則又是一場嘴仗。

一歧老人厚實的眼袋悠悠裂開,露出那雙蒼老的灰眸,此刻他從不離手的龍杖擱在身畔,鬥笠也掛在了廳壁上,他頭頂累累的羅紋分外紮眼。

「你隨時可以離開。」

「真的?」

楊真一喜,瞬時又泄了氣,他根本沒辦法離開這山高水遠的地方,昆侖仙府大的難以想象,他怕尋上一兩個月都未必能找到玉霄峰所在呢。

一出山穀,根本就不辨東西。

「劍,萬年青仙木。」一歧老人的聲音彷佛從肚子裏倒出來一般,那五綹濃密的長須動也未動,說著,他手裏憑空出現一柄尺長玄青色木劍。

「給我的?」楊真雖是在問,手中卻不由自主地接了過來,入手很是一沉,彷佛精銅一般,劍身高古,隱有金色羅紋,且有一股威能莫測的靈力流轉。

「它,能讓你離穀。」一歧老人說完,自己就閉了上眼睛。

「那……我就收下了?」楊真對煉劍之術一知半解,此番這老鬼主動示好,不啻是向他屈服,頓時大喜,卻又有幾分警惕道:「我可說好了不拜入你門下,如果……你非要我學什麽通靈之術,我可以試試看……」

一歧老人倏然睜開了眼睛,閃動著孩童一般的頑皮光芒。

楊真這才隱覺彷佛上了這老鬼的圈套,就欲反悔,心中急轉盤算之下,還是決定接受他的示好,畢竟得到一柄飛劍是他夢寐以求的,對眼下的他來說,足以壓倒一切。

「這通靈之術,莫要小覷,學好了,上可通草木之精,萬物靈長,下可通幽冥鬼魂,馴養靈獸不過是末節枝葉。」一歧老人徐徐道。

「虧你還是昆侖仙長前輩,怎會懂這通鬼魂之道,那可是邪門外道之術!」楊真凡俗長大,自然對鬼神敬而遠之,言下對一歧自然有些看不上道。

「何為正,何為邪?」一歧老人反問。

楊真一怔,撓撓頭,卻見一旁地上臥著的小金衝他咧嘴齜牙,彷佛在嘲笑一般,賭氣道:「妖魔鬼怪就是邪。」

「妖魔鬼怪就是邪?」一歧老人喃喃自語,半晌,失神一笑,道:「是啊,正邪何須理由?」

「這仙劍怎麽修煉呀?」楊真以為這老頭患了失心瘋,倒不在意,他眼下最急的是學會飛天,那是他做夢都在想的。

「看著老夫。」

楊真聞言抬眼瞧去,一道藍光閃現,飛速在視野中膨脹,迅速充塞整個天地,一陣極度眩暈之後,靈識驀然來到了一個無有窮盡的深黑天宇中,上不接天,下不觸地,空冥浩**,手足無所依憑。

飄**在虛空中,他湧起了幾分熟悉感,彷佛他煉神之心海所在,無界拂遠。這時,不知何處飛來一道流星,直衝他而來。

意欲躲閃,卻發現自己喪失了一切自主之力。

轟!

流星重重穿破了他的軀體,一陣奇異至極的感覺襲身,眼前先是無窮黑暗,下一刻,夢幻生花一般,意識蒞臨了一個流光溢彩的迷幻世界。

土黃、瑩白、翠綠、粉紅等千奇百怪形態的光團、乳光不住閃現,異彩紛呈,彷佛九天仙女揮動纖手,撒落萬千繽紛一般。

忽然所有異彩迸射成粉光,消散不見,眼前再度陷入一片黑暗和沉悶。

啪!明滅後,天光大亮,一粒種子萌動而出,飛速茁壯成長起來,轉眼抽枝發牙,開枝散葉,長成了參天大樹,在茂盛的森林中獨占一隅。

歲月枯榮,四季流轉,萬物消長,千載萬年過去了,混沌開化,樹有了精靈,它驚喜地發現了一個更大的天地,無限歡欣和雀躍,生命陡然升華,跑著跳著,飛躍著,盡情地享受……

漸漸地,學會了隨風兒飛翔,跟鳥兒唱歌,與花兒伴舞,與草木同悲共喜,生命終有了色彩。

光陰悄然流逝。

這一日,奇禍從天而降,神木之精被折,靈根被斬,脫離了大地母親,靈神被封印在了一個小小天地中,隻剩下永恒的孤獨,憤懣,無奈,悲傷,死寂……

「靈心相映,印識如一,法劍道成。」

這時,一個滄桑縹緲的聲音傳來。

渾然忘我的楊真,頓然如奉綸音,靈犀一點就通,活潑潑的靈識迅即如煉神之法一般,在深黑無際的法定結界中,追逐起了那道燦綠色的神木精靈之光,感受著木靈的寂寞天長,感受著它的一切……

用盡法寶,那木靈依舊猶抱琵琶半遮麵,最後一通拳打腳踢後,木靈勉強臣服了下來。

「劍,尚須祭煉靈陣,每日早晚到這裏來。」

楊真猝然就這麽醒轉了過來,卻見一歧雙手捧著青木劍,閉目安詳,彷佛什麽也不曾發生。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走出紫竹居,站在廊橋上,他心中一片祥和,眼中的山還山,水還水,卻總覺得有些地方不一樣了。

心裏嘀咕:這老鬼還是有些神通的。

※ ※ ※

就這樣,每日楊真練功之餘,總要到一歧老人那裏進行神遊一般的修煉,一時與草木心語同生,一時與禽獸在靈境嬉戲,體悟萬物消長。

漸漸地,在他眼中,草木生靈,走獸飛禽,甚至一山一石都是與人一般有靈性之物,它們也有喜怒哀樂,也有感知,也自有天地。

不知不覺中,楊真涉入了一個有別昆侖派道法兩宗的蒼茫自然之道。

在一歧老人不成定法的引領下,眼界大開的同時,對道的領悟突飛猛進,再非懵懂彷徨的修仙道徒,而是自大道中門而入,登堂入室,昂首踏入了浩瀚的修真天地中。

盡管他依舊不肯認一歧老人為師,整日老鬼老頭的亂叫,私下卻打心眼裏敬服他。

日起月落,穀中不知不覺又經曆了一輪春秋。

楊真入山也有整整六年了。

一日,萬獸穀林中深處,突響起一聲清脆的呼哨,接著蹄子聲密集而起,一群梅花鹿在當先一頭背上載人的高大九色鹿帶領下,夾雜在一群角馬,斑豹,羚羊等山獸中,疾馳在亂石橫生的山林間,轉眼衝到了一片開闊的綠茵高地之上。

楊真拍拍身下神駿的九色鹿,搓唇又是一長一短兩聲呼哨,身後一群大小四足走獸轉眼四散而去,又擊起一地煙塵。

騎著九色鹿又是一陣小跑,地勢越來越高,最後高高揚蹄停駐在一處摩崖之上,下方正是大片參天茂林和沃野,再遠一些隱約可見穀心的湖泊。

正值秋高氣爽的時節,天穹萬裏無雲,明淨澄澈。

此情此景,楊真忍不住引頸長嘯一聲,響亮而高亢的清嘯久久回**在山穀,在天際。

不消片刻,四野山林萬獸也隨之起嘯,鋪天蓋地的龍吟虎嘯此起彼伏,排空如雷,轟傳數十裏,聲勢之壯,彷佛在開萬獸大會一般。

楊真禁不住好一陣得意,這一年來一歧老人沒傳他一道口訣,一門法術,卻潛移默化地讓他懂得了心通萬物之道,這穀中除了少有一些得道的千年靈獸和萬年精怪,大多都被他馴服了。

一有暇,他就馭使著獸群在穀內四處奔跑,鬧的轟轟烈烈,彷佛千軍萬馬一般。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萬獸之王,甚至想幹脆一輩子待在這裏算了。

隻是,心中那份寂寞和欣喜卻無人分享,隨著飛劍祭煉火候漸長,一顆苦苦壓抑的心,又開始不安分起來,鼓噪欲動。

他想讓師父、師兄,還有師姐都看看他的成長,他的進步,告訴他們,他不是廢物。

在他心裏,那裏始終更像一個家,哪怕是他一廂情願。

他的心苦苦煎熬著,等待著。

群獸聲浪漸歇,突然一聲妖異的怪叫破空而來,天空出現了一個小黑點。

轉眼功夫,一隻青色大鳥翩然而至,展翅昂揚,滑翔在山崖之上,楊真望著那熟悉的神氣無可比擬的雄發英姿,一陣莫名的激動湧上心頭。

「青鳥,青鳥--」

「嘎嘎,誰在叫本鳥?」

「是我啊,青鳥前輩連救命恩人都不記得了?」楊真見青鳥低低盤旋,拚命向上招手。

青鳥一個俯衝,轉眼滑翔至楊真頭頂,一陣大風襲來,撲的他衣袂獵獵,他身下的九色鹿不安地低鳴了一聲,四蹄踏動,牠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脅。

迅光一閃,青鳥化身一變,就成了一隻燕雀般大小,落在九色鹿的梅花角上,牠那雙晶亮的赤金瞳孔,靈光波動,一眨不眨地瞪著楊真。

「本鳥記起來了,是小笨蛋,現在變成大笨蛋了。」青鳥開口就讓楊真氣了個半死。

「青鳥前輩,怎麽跑這兒了?」楊真心底暗罵扁毛畜生,臉上卻堆滿了笑容。

「一歧小子穀裏靈氣足,靈物多,本鳥常來常去,嘎嘎。」青鳥歪著脖子轉了轉,伸翅拍了拍倒插青雲的金翎,煞是憨態可掬。

「一歧小子?」楊真一愣。

「本鳥從太古活到如今,少說也有萬來年,叫他小子是看得起他,咕咕。」青鳥撲騰了一下翅膀,小腦袋高高翹起,自視甚高的可愛模樣。

「前輩,幫個忙,帶我回玉霄峰好不好?」楊真眨眼企求道。

「休想,本鳥才不會讓人髒了神體。」青鳥呼哧騰空飛起,似要遠離楊真一般。

「誰希罕了,我隻是想讓你領個路。再說了,你未必馱的起我呢,哼。」楊真故作一臉不屑道。

「你敢小看本鳥?本鳥嘯傲天地之時,這昆侖派還沒開山呢,嘎!」青鳥翎毛一豎,撲騰著高飛一匝,又落了回來。

「豈敢,豈敢,這麽說青鳥前輩答應了?」

「嘎,沒好處的事,本鳥不幹。」

「那鳥前輩要什麽?」

「天材地寶,好吃的、好玩的。」

「我知道這裏有頭千年青蛟守著一個寶貝,前輩有沒興趣啊?」

「咕咕,你小子好壞哇,不過,本鳥喜歡。」

「那蛟龍修成了妖丹,我可打不過。」

「四腳蛇的妖丹好哇,吞了可長百年道行,本鳥得手了分你一半,嘎嘎。」

一人一鳥,迅速打的火熱,讓身下初有靈識的九色鹿膽戰心驚,生怕就把自己給生吞活剝了。

楊真在萬獸穀唯一不敢去的地方就是那湖心深處,那青蛟常年蟄伏在那深不見底水窟內,平日溫順無比,一有人潛入卻拚死攻擊,彷佛在守護什麽稀世之寶似的。

有青鳥這等威風凜凜的幫手,說不得一探,反正一歧從來不管他行止,任得他鬧。

又一聲驚哨,九色鹿撒開了四蹄,舒身縱體,載人飛馳著衝進了山林中,繞下了半山,青鳥怪叫著撲騰跟飛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