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後來有個詩人寫了兩句詩: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寫的是春雨,但詩裏的春雨應該發生在劍南道。

長安的春雨則不是“潤物細無聲”那樣子的,而是淅淅瀝瀝,屋簷下能聽到水簾順著瓦片流到陽溝裏“波波……”的聲音,水簾外麵,是蒙蒙的一片,聲音不大,但雨聲充斥著整個世界。

薛崇訓走到大秦寺時,感覺這樣的場景有點相似:還是去見母親,還是時間有點早然後來到了一個寺廟,然後在這裏也遇到了一個女人。

不同的是這次不是去千福寺,而是來了相隔不遠的大秦寺。大秦寺在義寧坊,挨著開遠門這邊,傳的是景教,也就是基督教的一支。以前剛傳到大唐時,大夥兒不了解狀況,還以為是波斯那邊的教宗,便稱作波斯寺,後來才知道不是波斯的宗教,這才把波斯寺改稱大秦寺,不過官方文件上的名稱仍然沒改。

薛崇訓和奴仆走到寺塔下麵躲雨,奴仆收起了傘。這時便見有個女子向這邊跑了過來,她沒有帶傘,雙手勉強遮在頭頂徑直就跑到了屋簷下,顯然是來躲雨的。

這個女子薛崇訓不認識,但很快就被她清麗的模樣吸引了注意力。

她穿著一身淺色襦裙,很常見的唐式襦裙搭配:上穿短襦,下著長裙,佩披帛,加半臂。這身淡雅的衣服穿在她身上輕柔而優雅。隻見一張清秀的臉略施脂粉,分外美麗,頭發被雨水打得濕漉漉的,一縷秀發沾在了嘴角,上麵還帶著一點晶瑩的水珠。

此情此景,古寺石塔古典美女,就有如夢裏一般,她有婀娜的身段秀麗的麵孔,還有淡淡的憂愁,詩一般的韻味。

她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同樣站在屋簷下的薛崇訓,然後便沒理會他,隻是時不時看一眼天空,仿佛在祈求天上的神仙早些把雨停了。

或許是美好的事物影響了薛崇訓的心境,也或許是因為這朦朧的小雨,薛崇訓的心境也變得平和起來,一時心情好,便從奴仆手裏拿過雨傘,遞了過去:“用我的傘吧。”

那女子這時才專門打量了一下薛崇訓,帶著嬌羞的表情道:“你也隻有一把傘,我怎麽好意思……”她露出這麽一個純純的表情,看起來便帶著一點稚氣,可能年齡不大,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

薛崇訓沉靜地說道:“我坐馬車過來的,可以不用傘,拿著,這雨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停。”

女子有點猶豫地緩緩伸手接住油紙傘,淺淺一笑道:“謝謝郎君,你真是個熱心的好人。我怎麽把傘還你呢?”

聽她這麽說自己,薛崇訓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這時機會來了,還傘的時候便可以見第二麵,一回生二回熟。但薛崇訓卻還是用那種沉靜的聲調說道:“不是什麽要緊的物什,不用還了。”

女子低頭看著手裏的油紙傘想了想,又抬頭露出一個笑容,朱唇輕啟:“那我就不再客氣啦……對了,不知道你以前來沒來過大秦寺,裏麵有個悔悟堂,你可以把自己的心事向小窗子裏麵的教士訴說。我見你好像憂心忡忡的樣子,對教士說說,這樣會好受許多。”

她說罷小嘴輕輕抿攏,撐開油紙傘,走進了雨幕。打著油紙傘的古裝女子,在朦朧的煙雨之間,屋簷下的薛崇訓看著她的身影,想起剛才小小地做了一點好事,心情竟然變得輕鬆一點了。這時他想起上回在城隍廟看到宇文姬幫助難民的事,頓時仿佛有了些感觸。

“時間差不多了,走吧。”薛崇訓對身邊的奴仆說道。

……

富麗堂皇的鎮國太平公主府,無論是晴天,還是雨天,風景都非常好。湖邊的垂柳在小雨中更顯風雅,巍峨的宮殿朦朦朧朧如在雲中。

“兩位宰相已在前殿等候,我們先去見他們,晚上你留下來和我一起用膳。”太平公主見到薛崇訓後隻說了這麽一句簡單的話,但這句話其實並不簡單。

薛崇訓剛剛才犯下命案,太平公主不僅毫無責罵的意思,反而讓他一起去見朝中宰相,可見薛崇訓得到的不僅是母親的信任,還有在她心中的位置。

不過他反倒覺得有些心酸,那可是自己的親生母親,為了對她說句話讓她相信,居然需要費那麽大的勁,而且還幹了幾件惡事。

走到前殿時,兩個身穿紫色大團花官袍的中年人便起身向太平公主行禮。他們兩個都是宰相,一個是蕭至忠,身寬體胖,看言行舉止都十分沉穩;另一個是竇懷貞,身材高大、麵有英氣,雖已年逾不惑,但依然風度翩翩……見到竇懷貞,薛崇訓就覺得很不可思議,兩年前他迎娶過韋皇後的老奶媽,一個牙齒都快掉光的老太婆,兩人在宮裏拜堂的時候該是多麽搞笑的場麵。

公主的長子薛崇訓也在後邊,他們兩個見了初時有些驚訝,但轉瞬便恢複了常態。因為薛崇訓是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出現,不便冷落了他,竇懷貞便特意和薛崇訓相互見禮,然後隨口說道:“前幾日那事,薛郎不必擔憂,不是什麽大事。”

這時蕭至忠接過話說道:“不過李守一揚言插手要管,這個人有點難纏,薛郎還得提防著他。”蕭至忠一向比較謹小慎微,所以才這麽說。

竇懷貞卻搖頭道:“李守一的老底我還不清楚,根基很淺,能翻起什麽浪子?”

太平公主眼裏毫無責罵的意思,口上卻罵道:“不成器的小子,成日就知道爭強好勝!現在出了事,還不是要我這做母親的給你收拾局麵。”

薛崇訓躬身道:“兒知錯了。”

竇懷貞見狀笑了笑,說道:“少年人做事當真果斷有衝勁,難得難得,不過……要把馮元俊趕下台,其實用不著這樣做,如此一來,理虧的反倒是薛郎了,給大家的印象也不好。”

薛崇訓心道:現在朝中四個傾向太子的宰相都被母親趕下台了,何況一個小小的馮元俊?如果隻是為了爭奪太常寺的權力,確實犯不著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