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sodu
帳篷中燃著幾團火既取暖又照明,這種火光映襯著一群奇裝異服的人,讓身處其間的薛崇訓覺得好像在電影裏一般。對麵坐的居然是八世紀的吐穀渾汗王,不得不說是一個奇遇。他甚至想,這事兒會不會被記入史書,讓自己也成為一個傳說,名垂青史一把。
他盡量不卑不亢地站在那裏,心道,接下來應該詢問我的身份和來曆了吧。這是人之常情,年輕汗王肯定也想知道帶自己的妹妹出來的人究竟是什麽樣的人。薛崇訓早已琢磨了幾遍說辭,並不慌張,隻待對方開口發問,他便能開始忽悠。
卻不料汗王說道:“會下棋麽?”
薛崇訓以為是圍棋,因為此時在唐朝乃至東方世界最流行的便是圍棋,便說道:“會一點。”
汗王道:“賜坐,與我對弈一局。”
就在這時,一個吐穀渾人嘰哩咕嚕地說了一通,薛崇訓猜測是擔心自己是刺客,不能近汗王的身。那年輕汗王也用吐穀渾語言說了幾句,然後便有軍士搬了一條凳子到上麵,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薛崇訓緩步走到王座前麵,靠近之後看了一眼那案上的棋盤,不禁愕然。上麵擺的並不是圍棋,那些棋子被雕琢成一些小人兒小馬,有點國際象棋,但又差別很大……薛崇訓第一次見到這種棋,恐怕西方這邊就流行這種。
薛崇訓抬起頭來,看向上座上的汗王,此時離得近,總算看清楚了。果然很年輕,長相還是個大男孩,不過神情卻表現出不相符合的沉靜。他的臉和身體都很瘦,這種薛崇訓想起來,慕容嫣姐妹的身材也很纖細,而且故意把腰身勒緊看起來更加苗條,吐穀渾人的審美趨向好像和大唐並不相同。
那年輕汗王伸出手道:“我是王,不想以身份壓人,你先動子。”
“謙遜是您的美德。”薛崇訓一麵說好聽的,一麵尋思得解釋一下誤會,自己以為是圍棋呢。
過了一會,汗王見薛崇訓仍舊不動,便說道:“世間就如一個棋盤,隨便一步都可能置你於死地,除了停在起|點,你都無法確定結果是什麽。”
這句話讓薛崇訓聽得有些驚訝,他真不能相信是出自一個少年之口,難道古人都這麽早熟?他看那汗王時,汗王也在看著自己問道:“你確定自己的結果嗎?”
薛崇訓苦笑著搖搖頭,對方從鼻子裏“嗯”了一聲。這時薛崇訓道:“天命或不可違,命運或不由己,但人仍可自主行動,改變一切,那樣的人才可以開創自己的事業。”
汗王道:“你改變過天命?”
薛崇訓想起自己認知的曆史已漸漸變得陌生,就因為他這個渺小的個人做了一些不甚要緊的事,卻讓一切都變了,他便露出了笑容,點了點頭。汗王見狀若有所悟的樣子,也跟著笑起來。
就在這時,下方一個臣子竟然無禮地說道:“這是個來曆不明的人,汗王應對他保持警覺。”
薛崇訓愕然,回頭一看,那是個梳著小辮的中年莽漢,挺著個大肚子,和他們的王說話居然就這麽坐著。薛崇訓心道,這些少數民族在這個時代沒有上下尊卑的觀念?
汗王沉默了片刻,對薛崇訓說道:“他是我的姐夫伏呂,對我有大功,所以他的建議我理應重視……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剛才的這件小事,讓薛崇訓覺得吐穀渾的政|治仿佛是君弱臣強的局麵。這個年輕汗王能複辟,難道是憑借了他姐夫的勢力?所以大權旁落?
“草民告退。”薛崇訓不想陷入他們的漩渦,遂起身抱拳為禮。
汗王點點頭,道:“和你說話很愉快,希望還能有機會見麵。”薛崇訓忙道:“承蒙汗王款待。”
他說罷便退出了大帳,剛到給他安排的帳篷裏休息一會兒,便又有人找他出去。不過這次不是去見汗王,是慕容嫣姐妹要見他。
薛崇訓剛進去,冬兒便神情一喜,上來拽住他的衣角。慕容嫣對左右說道:“帶她下去,我有事要說。”
隻見慕容嫣已換了一身絲綢衣服。吐穀渾人地處絲綢之路的要衝,很擅長經商,其商隊遠達中東和長江下遊,所以他們並不缺絲綢,貴婦和唐朝女子打扮相差無幾,隻是款式上有點不同。她穿著柔軟的絲綢,卻沒有唐朝婦人的各式內衣,結果身體輪廓若隱若現……薛崇訓甚至看到了她胸前被乳|頭撐起的輪廓。
薛崇訓一個多月來一直逃命,除了冬兒那個沒長大的小女孩,已是一個多月沒見過女人了,看到如此場麵,身體不受控製地起了反應,臉也是漲紅起來。他不由得胡思亂想:異族女子更加開放,這女人打扮成這樣,恐怕是個**|貨,難道看老子長得英俊瀟灑想勾引我?
不料慕容嫣卻冷冷地說道:“大唐河東王?”
什麽?薛崇訓如遭雷劈,什麽胡思亂想的心思立刻消失得幹幹淨淨……我的身份是怎麽被她識破的?
慕容嫣見狀笑道:“看來我猜對了。”
薛崇訓忙道:“我怎麽可能是郡王,可不是哪裏都能碰見郡王的!殿下是不是哪裏搞錯了?”
慕容嫣軟軟地坐在毛皮椅子上,指著側麵的座位道:“郡王請坐。”
薛崇訓滿肚子的鬱悶和疑惑,隻能強作鎮定地坐了下來。
慕容嫣又道:“最近隴右五州都在找你的下落,你明明到了達化城卻跑到我們那裏偷馬,很讓人不解呢……嗯,方才你和汗王見麵之後,他也對我說,你不是個簡單的人,更不可能是草民。你也不必再狡辯,如果你不承認,我便會失禮,要確認大唐郡王的身份對我們來說並不困難。”
他的額上頓時冒出細汗來,想起方才那年輕汗王說的話“世間就像一個棋盤,隨便一步都能置你於死地”,想想自己確實什麽疏忽大意了,把古人當成了傻瓜。
薛崇訓急中生智,沉聲道:“那我也猜一猜。吐穀渾內亂之後,慕容氏為了得到剛才那大臣伏呂的支持,你才被迫嫁給他?現在軍政大權都在他的手裏,你弟弟恐怕隻是個傀儡而已。”
慕容嫣的表情微變,雖然很不明顯,但已被薛崇訓收在眼底。人在出乎意料的時候實在很難掩飾自己的情緒,那種泰山崩於眼前麵不改色的人,應該都老成精了才對。
薛崇訓強笑道:“看來我也猜對了。”
慕容嫣神色一冷,用那雙深澈的眼睛盯著薛崇訓道:“這是我們的內事,我不會告訴你。你還是想想自己,不要多管閑事。”
“殿下聽我一言。你將我交給吐蕃,有多少好處?他們哈哈地說‘謝謝你’,或是給你們一百頭羊,還是五百頭?”薛崇訓急忙煽乎道,“如果你放我一馬,於公於私都有長遠之利!”
薛崇訓繼續道:“如今吐蕃與大唐戰事再起,你們確定吐蕃比大唐強盛?此戰如果大唐能收複吐穀渾之地,涼州可還有個內附的吐穀渾王,大唐應該讓誰來做青海王,你們就不想給自己留條後路?再者……”
他放低了聲音,小聲道:“如果慕容氏能和大唐聯手,我們幫助你們奪回應得的大權,並不是難事,你明白我說的意思?”
慕容嫣柳眉一軒,好像有點動心了,但隨即她便平靜地說道:“第一條,你可以對汗王和伏呂(慕容嫣的夫君)說,讓他們決定。至於後麵你說的那事,最好不要再提。”
幫助他們奪權才是最大的誘|惑,薛崇訓頓時皺眉道:“你打算把我的事兒告訴伏呂?考慮清楚了麽?這對你們可是難得的機會!以後再想找到這種機會,恐怕……”
“他是我的夫君,我豈能瞞著他做事?”慕容嫣冷冷道。
薛崇訓道:“政治聯|姻而已,你懂的。”
慕容嫣頓了頓,抬起頭淡淡地說道:“你應該不懂我們吐穀渾的習俗,我們吐穀渾女子,隻要嫁出去了就是夫家的人,哪怕有一天兩家產生了仇恨,你也要站在夫家那邊。”
“這樣嗎?”薛崇訓看著她的眼睛,不知是真話還是假話。真話?假話?因為害怕被她的夫君伏呂知道?
慕容嫣直視薛崇訓道:“我是不會背叛夫君的,所以你的事我必須告訴他。”
薛崇訓頹然,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勸說才有用,隻得把到嘴邊的話給咽了下去,不再言語。
“那麽,現在你就和我去伏呂那裏,當麵交代你的身份,看他如何處理。”慕容嫣絕情地說。
薛崇訓心下一陣發涼,但也想得通:別人憑什麽要瞞著自己的丈夫,為你一個剛認識的人作想?
“好吧。”薛崇訓頹然地說道。
就在這時,慕容嫣猶豫了一下,柔聲道:“你對我妹妹有恩,我會盡量幫你說話,別太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