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派使者到長安不是第一次,並且東西兩市常年都有吐蕃吐穀渾西域等族的商旅。薛崇訓當然是見識過出使大唐的吐蕃使者,就像前幾年還在大明宮和他們打過馬球賽。總體印象是這些人桀驁不馴,口上稱臣,卻並無君臣的實質。不僅唐吐常年在西域西南等地爭奪利益,常常還得嫁公主陪嫁妝給錢給地。真正的君臣關係,哪有臣子明目張膽和君爭利的?
不過現在不同了,至少末氏的這些使節非常恭敬。剛才白七妹在那裏插科打諢,真追究起來算得上是對吐蕃使者的一種羞辱,可是他們仍然忍氣吞聲,有個吐蕃人還被自己人嗬斥了。
再說薛崇訓也拉不下臉能把白七妹怎麽樣,起先在書房裏還百般寵愛甜言蜜語的,轉眼間就變臉的事兒薛崇訓自己是不怎麽做得出來,也就由著她胡鬧。
薛崇訓深知,女人是不能講道理的,你就算和她說什麽國家大事如何如何嚴肅也沒用,她感受到的就是實際對她如何。所以薛崇訓沒什麽道理可講,連句重話都沒有。
吐蕃使者禮單也送上來了,孫子也裝了,這時便說道:“末氏大人心懷大唐,此次遣我等前來便是請求朝廷準許我族內遷,願為大唐時代守衛邊關,以盡臣子之忠。”
薛崇訓道:“你們的忠心我很是滿意,就像三位使臣今日也是恭敬有加,叫我很是高興……隻要末氏有這份心,朝廷自然會好好待之。”
使者一聽薛崇訓這口話麵有喜色,以為事情有轉機了。
不料他很快又問道:“吐蕃的讚普誰來當,是怎麽定的?”
吐蕃正使沉住氣答道:“眾望所歸,繼承了弩器悉弄便為讚普。”
薛崇訓搖搖頭道:“這不符合禮法天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個天下隻能有一個皇帝,那就是大唐的天子,其他人都是天子的臣,吐蕃也不例外,你們也曾承認這個道理。故而誰做吐蕃讚普,就得皇帝說了算。現任赤聰讚普未經大唐授封卻自封為主,本就不合法,朝廷也不承認他是吐蕃的首領。”
使者不明所以,就正色說道:“誰繼承弩器悉弄便是讚普,吐蕃一向如此。末氏大人對赤聰讚普繼承大位並無異議,隻是那郎氏及其追隨者把持大政為所欲為,是非不辨趁機鏟除異己,罪在郎氏,無關讚普。”
薛崇訓一聽到這裏心下有些不悅,他的想法是讓吐蕃內部火拚,但是讓末氏打“清君側”的旗號自然非他所願……這麽一種理由的話,好像在隱射自己家的事兒,不也是把持了李家的大權?人總是會盡量把道理往有利於自己的一方說,薛崇訓當然不願意直接指責郎氏。
他便皺眉道:“末氏既然歸心,朝廷有意授封你們的首領為吐蕃新的讚普,而邏些城那個赤聰讚普未得皇帝旨意,是為不法。”
使者頓時愕然:“末氏大人從未表露過有此野心,更無心奪位!我們既非老讚普之族,何故要做讚普……”
薛崇訓笑道:“長安說可以就可以。末氏不是自述冤枉,被郎氏嫁禍?那是因為邏些城不是你們說了算,隻要他登上讚普之位,是非對錯,誰有罪誰無罪不就容易辨明了?”
“晉王……”使者臉色驚訝,對剛才的情況始料未及,不知如何辯白。
此時薛崇訓也不想聽他廢話,便說道:“末氏有意歸順大唐,如果他願意做讚普,奪回邏些城自然會得到大唐朝廷的支持。你們且盡快問問他是否有心?如果沒那份心思,以前內遷的欽陵族人也許可以選出一人來授封,而末氏便應聽從他們的政令,並與聯軍一道幫助新讚普奪回吐蕃和邏些城!”
使者聽他言辭變得強硬,就忍不住問道:“晉王的意思,朝廷也讚同嗎?”
薛崇訓怒道:“你們要是覺得我說的話沒有用,那還到晉王府說這事兒幹甚?”
使者忙躬身道:“請晉王恕罪,我萬無此意。”
薛崇訓站了起來喊了一聲:“來人,送客。”說罷便走,殿中的吐蕃使者隻得站在那裏執禮告退。
白七妹也跟著他出了敞殿,在走廊上時她便咯咯笑道:“薛郎剛才真威風呀,看把那些吐蕃人嚇成什麽樣了,好厲害!”
“現在能給他們臉色瞧,那是因為去年才打了一次大勝仗,吐蕃沒實力了。”薛崇訓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否則任你在嘴上如何厲害,別人也不是嚇大的。”
白七妹一把挽住他的胳膊,將軟軟的胸脯貼到了他的手臂上,揚起頭一臉崇拜道:“就是很厲害嘛。”
薛崇訓笑罵道:“你一個書童這樣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
“那你以後可別再讓我碰你,哼!”她賭氣地一把甩開,扭頭就走。
薛崇訓道:“書童你要去哪裏,書房裏還有一堆公文需要分類放置,你還得磨墨侍候……這麽快就膩煩了不幹了?”
白七妹頓了頓又走了回來,說道:“人家幹正經事,不和你胡鬧。”
薛崇訓忍不住“哈哈”大笑。
很快他就發現白七妹其實很聰明細致,學得也很快,收發文書等事很快就摸著門路了,有時候還會向書吏問一些不懂的事兒。其實按照她的能耐,幹這種活有點浪費人才,不過她願意薛崇訓也懶得強求。如果她是一個男的,既會武功有通文墨,在這個識字率極低的時代也算得上是個人才,哪裏能幹不了差事的?
當薛崇訓在潛心看文章和琢磨事情的時候,她也不吵鬧,隻在旁邊默默做著自己的事;等休息閑聊的時候就和薛崇訓嬉笑吵鬧。這樣過了一天,薛崇訓都覺得時間過得好些比以前更快了。
屋子裏比那些胥吏收拾得整潔幹淨,還隱隱有股子少女般的清香,每當薛崇訓抬頭看時,總能看見一個窈窕淑女在屋子裏走動做事。說不出的愜意,難怪現代人喜歡雇一個美女秘書。
酉時下值,他們便一身輕鬆地回府休息,一天的時間就這樣過去。薛崇訓回到內宅,正遇到在起居室裏麵做著瑣事的內侍董氏,董氏向他行禮,兩人隨意說了幾句廢話。這時薛崇訓忽然想起董氏和三娘很熟,便問道:“三娘呢?”
當初在洛陽遇到董氏的時候,就是三娘帶她去薛崇訓的行轅的,所以她們之間的關係比和府上其他人都好,連住處都在一個小園子裏。
董氏道:“剛才我過來的時候還在住處看見她,現在不知道還呆在裏麵沒有。”
薛崇訓看了一眼董氏顴骨位置的胎記,就像一個小蝴蝶的紋身一般,她的名字因此也叫董蝶。他便笑道:“今天你當夜值?”
“嗯。”她隨口應了一聲。
薛崇訓左右看了看,埋頭在她耳邊小聲說道:“晚上你侍寢,讓我嚐嚐那白饅頭。”
董氏的臉唰一下就紅了,低著頭一言不發,輕咬了一下嘴唇,看樣子本身也並不抗拒。
晚飯應該還有一會兒,薛崇訓左右無事,便沿著路去了府邸西北麵的一處小園子,三娘白七妹和董氏裴娘等都住在那裏。以前薛府人口少的時候本來已經廢置了,在裏麵堆放了一些不常用的雜物,園丁修剪花草樹木都不用打理那裏邊;後來薛崇訓的爵位越來越高,府上的人口也越來越多,裏麵各處房屋都住滿了,人們便把那處園子給整理了出來,因為地處內府,幹脆就給薛崇訓的近侍們住,畢竟對有名分的妃子那地方的位置太偏了一點。
他找著三娘住的房子,見窗戶開著,就沿著屋簷走到旁邊往裏一看,果見三娘還在家裏呆著。她正坐在窗下光線好的地方,竟然在拿著針線忙活著什麽,這時她感覺到有人,便抬頭看過來,詫異道:“郎君怎麽過來了?”
三娘雖然常常呆在他的身邊,但他平日很少和三娘說話的,主要因為她的話實在很少。現在他被這麽一問,還感覺有點不怎麽自然,便隨口胡謅道:“這兩日不見你當值,我還以為你是不是身體不適,便過來瞧瞧。”
一句關心的話在別人聽來不過是客氣,不過薛崇訓很少和三娘說這樣的“廢話”,她的目光也低垂了下去,口氣依然冷冰冰的:“問過了薛六關於郎君的行程,這兩日不出安邑坊,我正好想向董氏學一些以前沒做過的事,便未能隨行,讓郎君掛心了。”
難得她一口氣說那麽多個字。薛崇訓心裏想。他便繞到門口走了進去,這時隻見三娘手上的針線已經不見了,她正很自然很安靜地站在那裏……一點聲音和動靜都沒有,難怪她容易被熟悉的人忽略,又容易被陌生的人抵觸,因為舉止形同鬼魅。皮膚也是白得毫無血色,也沒什麽光澤,用漂亮來形容實在不能,反正沒啥暖氣兒。
薛崇訓左右一看,見桌子上房子一頂帷帽,他記得剛才在窗戶邊沒看見桌子上放著這東西啊。或許她正縫的東西藏在下麵?這麽一來,本來沒在意她縫製什麽的薛崇訓一下子反而好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