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第二十章 見麵

從長安城來到華清宮,就像是從塵世喧囂中來到隱居的山林。華清宮方圓之外幾乎沒有莊稼村莊,更無城池市集,乍一來到就像進入了一個脫離現實的世外桃源。

薛崇訓此行主要是為了孫氏,但最先是去拜見太平公主。在這個世上,他投入最多的細心和耐心的人就她,她也是一個極難侍候的女人。太平公主不是普通人,她非常聰明、很有能力,不僅幹政而且是權力格局中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她分享了薛崇訓名義上獨攬的權力,但也是他的盟友和實力構成之一。薛崇訓必須投入極大的心思、精細的揣摩,才能與她構成這種平衡和默契;拋開他們的家庭血緣關係,彼此之間也是最了解最在乎的人,比如太平公主隨意的一個表情,薛崇訓都能感受到她的心情,就算是對他曾經最喜歡的女人、他的妻子,都未曾了解得那麽細致深入。

她也是一個感情不同尋常的人,父母都當過皇帝,家庭關係和經曆異常複雜,已經遠遠脫離了凡人的範疇;那些與她最親近的人在相互廝殺中身亡,欲|望、愛與仇恨交織在一起,分不開理不清。薛崇訓也在其中,他是太平公主最親近的人之一,曾推翻舅舅家的江山、殘害李唐宗室,同時也陪著她在生死線上掙紮,甚至幾度不顧一切挽回了她的性命……和別人不同的是,薛崇訓還活著、而其他人已經死了。

薛崇訓同樣好不了多少,三十年的經曆,好像過完了幾輩子。

這樣的兩個人見麵了,從來不提以前的事,彼此都小心翼翼地相處著,薛崇訓扮演著兒子和天子、太平公主扮演著母親和長輩。大多數時候是客客氣氣子孝母慈的樣子,偶爾要吵吵,一切都很正常。

薛崇訓規規矩矩地執禮,然後走到太平公主的身邊,輕鬆地說道:“母親大人整個冬天都在華清宮,我見不到天天都想您啊。”

太平公主笑道:“你在長安不是挺逍遙,這會兒見麵了才想起我罷?”

“真不是說著玩的。”薛崇訓認真地說,“有時候早上起來,我有種很奇怪的感覺,要是這世上從來沒有您,恐怕我連一個可以想的人都沒有了。”

太平公主麵帶笑意而不言。侍立在旁邊的玉清看了一眼薛崇訓,她忽然想起太平公主也說過一句差不多的話。好像當時玉清正忽悠太平公主修煉可以長生不老,至少也可以活個三四百歲,太平公主就說要讓薛崇訓也修煉,不然以後他老死了自己活到後麵沒意思。

這時薛崇訓又用輕鬆愉快的口氣說道:“母親的身體還好吧?我瞧您的氣色越來越好,莫不是玉清道長的仙丹真的可以長生不老?”

“你要信,也可以服用試試。”太平公主道。

薛崇訓當然不怎麽信,而且下意識還有種抵觸情緒認為丹藥裏含有重金屬相當於慢性毒藥,隻是情知勸不住太平公主,也就不想費事和她爭執了。他也理解她,當初得了絕症吃丹藥居然好了,等同於親眼見到神跡,不信神都很困難,哪裏是人勸得住的?

他便說道:“母親大人本身就是仙體,您吃了管用,一般人怕是不管用。玉清道長不是說過麽,男子體內全是濁氣,吃什麽都白搭。”

“她為什麽這麽說,我還不清楚?”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地微微一側頭,但沒聽到玉清開口說話,她又說道,“我依她所言,但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你。”

“我?”薛崇訓愣了愣,免不得胡思亂想一通。但他注意觀察太平公主的神情,又打消了自己的幻想,太平公主神色淡然平和,好像隻是說一件極其普通的事。那麽這句話的含義應該是自己是皇帝、她是太後,為了大晉皇室的榮譽隻好潔身自好。

想到這裏,薛崇訓莫名有些失落,同時又矛盾地責怪自己隱藏了太多齷|蹉隱秘的情感。但從另一方麵想,太平公主的懷抱確實是這個世上最讓人迷戀的。

太平公主拂了一下寬大的衣袖,欠身挪了一下坐姿,一舉一動不乏霸氣和華貴,哪怕她身上隻是穿著素雅的衣裙。她的雍容華貴氣質確實不是珠玉寶石和綾羅綢緞襯出來的。她微微放鬆姿勢後,說道:“聽說今年開春之後朝廷兩線用兵,你考慮清楚了?”

薛崇訓琢磨了一陣,最終用最坦誠的言辭說道:“造成這種形勢有我的失誤,去年的營州之役太倉促準備不足。”他承認自己的錯誤也隻有在太平公主麵前,在別的任何麵前是絕對不會承認的。這樣的態度讓太平公主非常滿意,她微微點了一下頭。

薛崇訓繼續說道:“但是事到如今我不能取消河北方略,否則有損皇室的威信;另外軍器監造出了一種新的武器,我便更有信心掃平河北的亂局。母親大人不必多慮,我大晉朝開國前後就是憑借武力西定吐蕃、北滅突厥,這回也可以用武力解決問題,相比強盛時的吐蕃,東北幾個部落聯盟和一幫草寇不過是跳梁小醜。”

太平公主伸出手來:“昨天收到的那紙檄文呢?”玉清便走上前一步,掏出一卷紙輕輕放在太平公主的手上,太平公主問薛崇訓:“你見過這東西了?”

“好像有人呈上來,但我沒看。”薛崇訓照實回答。

太平公主的眉目間漸漸顯出一股殺氣,隨手將檄文丟在案上:“此人不僅是跳梁小醜,更是用心歹毒之輩,我要你遣大將滅他九族!”她的聲音不大,但一句話出來氣氛驟變,周圍的宦官宮女不約而同地把腰彎得更低。

“母親大人放心,兒臣必定殺光逆賊,並且將今後滑州的稅賦徭役增加一倍,以息母親心頭之怒。”薛崇訓先把話說出來,然後才拿起那張紙來瞧,之前覺得沒什麽好看的,這會兒倒有些好奇起來,究竟寫了些什麽把太平公主惹火了。

一瞧之下,薛崇訓明白為啥太平公主發火了,這檄文根本就是一篇謾罵的文章,薛崇訓被罵得不算慘主要就是篡位嘛,其中把太平公主罵得最狠,忘祖背宗、驕|奢|**|逸雲雲,說得是有憑有據,說實在的確實沒法反駁。比如把李家的江山改姓說她忘祖背宗沒什麽不對,不顧開國前後連年用兵大興土木收羅奇珍異寶這些都不是編的,驕|奢|**|逸同樣談得上。不僅有這些有理有據的說辭,後麵還有誣陷,說她**|亂|後宮,甚至和兒子通|奸……這項罪名真是冤枉太平公主了,薛崇訓是最清楚的,她好多年之前就連小白臉都不養了,怎麽談得上**|亂後宮,通|奸什麽的更是莫須有之罪。

不過捏造的東西並不是不管用,天下人最喜歡閑扯這種“秘聞”,你是有嘴都說不清。就如一代女皇帝武則天,給她捏造了多少野史,什麽一晚禦十八壯漢之類的,說得更真的一樣。

這種道理薛崇訓清楚,太平公主也清楚,難怪她火氣那麽大。

薛崇訓看罷忙好言寬慰道:“母親大人息怒勿傷了仙體,兒臣既能滅反賊,也能滅謠言。朝中設有內廠一衙,專門打探情報消息,我傳旨下去,有人膽敢造謠就抓起來。”

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氣,胸口因此起伏,緩緩說道:“你不聞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那些人隻是說壞話又沒犯法,你就抓起來施以重刑,得個昏君暴君的名聲遲早的事。”

“管它作甚?我的所有都屬於母親大人,現在有人中傷您,我還舍不得名聲麽?”薛崇訓勸道。

太平公主的情緒起伏,冷冷道:“說得好聽,那你承諾讓杜暹做尚書是什麽打算?是不是要滿朝文武都是你的心腹才放心?”

沒想到她竟然這麽赤|裸|裸地指責自己,薛崇訓一開始心裏添堵,但很快就想通了:她能當麵把如此敏|感的質疑說出來,就說明她非常信任自己,不然根本不會說。可能是剛才薛崇訓對她實在太過千依百順好說好哄的,就激起了她的任性;太平公主現在很穩重大氣,但她小時候卻是在唐高宗和武則天嬌寵下長大的,就算到了現在這歲數也不能完全磨滅她骨子裏的任性。

這時候薛崇訓明白不能和她爭鋒相對,得哄。他覺得搞來搞去自己反倒比做娘的懂事似的,他急忙一副掏心窩一般的表情道:“您怎能那樣想?”

太平公主此時的眼神非常威嚴非常讓人敬畏,被看一眼就心理壓力巨大,他冷冷說道:“你那樣做,我能怎樣想?”

而能迎接這樣目光的人,恐怕隻有薛崇訓,他麵不改色地說:“兒臣還需要解釋麽,母親在兒臣的心裏比性命還要重要。”

這句話乍一聽很假,但太平公主的腦海裏浮現出薛崇訓用胸膛擋住刺客一劍的情形,他做得出來,就一點不假了。想到那一副場麵,如同發生在昨日,她仿佛能聽見薛崇訓的怒吼在耳邊響起。太平公主的神色稍稍緩和,但口上仍不相讓:“你就得解釋給我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