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傳說隋煬帝為了炫富,把絲綢纏在樹上,結果外國使節對他說:既然絲綢多得纏樹,為什麽不給街上那些乞丐穿?
曆史是勝利者書寫的,唐代隋而立,當然不會給它說什麽好話,真假也難辨。不過隋朝有乞丐應該不假,而且不僅隻有隋朝有許多苦難的人。
大唐都城長安亦是如此,在供奉著紀信的城隍廟後麵有一處廢棄的院子,原屬公家的財產,因為一時沒有派上用場,就這麽丟在那裏,倒成了許多乞丐難民遮風擋雨的地方。
“這個老大娘家裏遭了天火,全家都被燒死了,真是可憐,村裏的人不僅不予以援手,反而說她做了虧心事才遭雷公天譴……唉。”宇文姬仍舊一副幹淨利索的男人裝束,背著一個大包袱,頭也不回地說道。
薛崇訓站在她的身後一言不發,隻是默默地看著。
“大娘,晚上天氣冷,我給你送了床舊被子。身上的燒傷好些了麽,我給你開的藥記得按時敷換。”
過了一陣,她站了起來,對薛崇訓說道:“那邊還有個,倆孩子都染了風寒,你要和我去看看麽?”
“你先忙,不用管我。”薛崇訓麵無表情地說了一句。
宇文姬和他擦肩而過的當口,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說世上沒有那麽巧的事吧?千福寺能遇到你,城隍廟還能遇到你……別動什麽壞心思,有句話朋友之妻不可戲,我已經有夫家了。”
薛崇訓如實說道:“千福寺真是巧遇,這裏見你,是我的人跟到的。”
“怎麽?”宇文姬隨口問道。
薛崇訓冷冷道:“這些人是可憐,難道被你父親害死的無辜的人,家裏的孤兒寡母不可憐?”
宇文姬打了個寒|顫,臉色一白,眼睛裏露出見到鬼一樣的表情:“你……你說什麽?我聽不懂。”
“三娘,你見過吧?還有和她一起的其他人,現在在哪裏?”
三娘這個名字雖然簡單而普遍,雷同者很多,但此時此景恰好對宇文姬提起,就沒有什麽雷同的可能了。宇文姬倒退了兩步才站穩腳跟,震驚地看著薛崇訓,口齒不清地說:“家父的事我不清楚,他也不讓我們管……他答應我們以後好好做官,造福百姓……他做過什麽,你想幹什麽?”
想著自己要幹什麽,薛崇訓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淡淡的憂傷,那憂傷雖淡得難以察覺,卻隱隱疼痛。為什麽?他已經讀不懂自己了。他抬起頭,隻見一片樹葉從高處落下,緩慢的輕輕的,原來春天也會落葉……
“國法道德,善惡有報,我是大唐的官員,懲惡揚善除暴安良是本分天職,你說我要幹什麽?”薛崇訓麵無表情地說道。
宇文姬怔了怔,片刻之後回過神來,冷冷道:“你真是那麽鐵麵無私的人,叫人跟蹤我做什麽,跑來和我說這些做什麽,直接去查到人證物證,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啊!”
“你說的。”薛崇訓轉身便走,“三娘就在我手裏,她就是證據,禦史台會管這件事的。”
“等等!”宇文姬神情慌亂,看了一眼手裏的藥包,“你等我片刻,我把這幾包傷寒藥給那兩個孩子……我不信,除非我親眼看到三娘。”
等宇文姬回來,薛崇訓用嘲弄的語氣說道:“惺惺作態,你們家一麵做傷天害理的事,一麵在這裏裝什麽好人?”
說這句話的時候,薛崇訓心裏產生了一種解脫一樣的快|感。
宇文姬臉色蒼白地說:“你不信沒辦法,我真的不知道家父以前究竟在做什麽。但三娘他們我也知道,看模樣並非善類。我也問過家父,家父說,如果不盡力讓自己的妻兒過好日子,還講什麽善惡?不管他做過什麽壞事,但對親人絕沒有過虛情假意,女兒還能怎麽樣?幸慶的是家父現在改正了,親人就一定會原諒他的。”
親人……那麽被親人算計欲置之死地而後快是什麽滋味?薛崇訓想了想,好像沒什麽感覺,不過如果是前世的那些親人呢?在記憶裏,前世的他是完全不同的人,有一個完全不同的家庭。
薛崇訓咬了咬牙,不料牙關發出了一點聲音,隨即又裝作天氣寒冷所致,他提醒自己:唐朝是唐朝,現代是現代!在這裏,父親犯法,兒女同樣有罪,天經地義,難道她宇文姬沒享受過父親的血腥利益?她是罪有應得!
這時隻聽宇文姬說道:“如果要贖罪,我寧願替家父去贖罪,家父已經老了,不忍心看他再受苦。”
薛崇訓冷笑著看了她一眼,心道:行,你替他來受懲罰吧,我確實對治你父親的罪沒有興趣。
薛崇訓上了一輛蒙得嚴嚴實實的氈車,對宇文姬說道:“上來啊。”她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上來了。
天灰蒙蒙的,氈車又密不透風,裏麵的光線暗淡,把薛崇訓的臉色襯托得更加陰沉,宇文姬忍不住說道:“上次在千福寺你說得對,我並不了解你,沒有想到你有這樣的一麵。”
薛崇訓道:“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何況別人?”
他想起,以前好像有一次在官|妓裏逢場作戲,有個歌妓說他身上有陽光的味道……真是好笑,大概是因為自己長得有點黑的關係吧。
馬夫龐二敲了敲車廂,問道:“郎君,去往何處?”
“氤氳齋。”
車裏的二人無話,默默相對了許久,隻聽得車軲轆在響,還有外麵時有時無的喧囂之聲,恍惚如夢。
氈車徑直駛進了氤氳齋,宇文姬下車來看了看環境,這陌生的地方顯然不是衛國公府,她有些害怕地說道:“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你不是要見三娘?”
宇文姬皺眉道:“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我的仆從裏有馮二郎家的人,萬一是我不該來的地方,你叫我怎麽交代……三娘!”
雖然隔著窗戶,窗戶邊的人隻是站了一下,隨即消失,但宇文姬立刻就認出三娘來了。因為這個形同女鬼一樣冷清陰森的女人,看一眼就很深刻。
薛崇訓的嘴角露出笑意:“信了嗎?那麽現在我們進屋再談條件吧,你說得不錯,如果我隻是想懲惡揚善,找你做什麽?”
進屋之前,發現院子裏那棵杏樹的花朵竟然綻放得格外燦爛,薛崇訓便忍不住伸手折了一枝拿在手裏。
還是那間小木屋,還是那樣,奴婢送了一大壺茶上來,然後說已經升火了;不同的是:隻有一個茶杯。
薛崇訓用這個唯一的茶杯倒了熱茶,悠然自酌。宇文姬看了他一眼,鼻子裏哼了一聲,大概是怪他連基本的禮儀都沒有。
“你想象一下,家裏突然衝進來幾個陌生人,二話不說,就將你父親的脖子割斷,讓你和母親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血從傷口裏流……隻因有人叫你父親莫名其妙地拿出五百貫錢,而他沒有答應。你會是什麽感受?”
宇文姬那張嬌|媚的臉,早已沒有了任何媚|態,她的眉頭緊蹙,怔怔地說道:“你是說家父做的事就是……”
薛崇訓默然。
“不可能!你說謊!家父最多是設法逃避稅賦……”
“你的無知是裝的還是真的?”薛崇訓冷笑著說,“逃稅需要三娘那樣的人嗎?我為什麽要騙你?”
他捧著暖和的茶杯,在櫚木大案前踱了兩步,又不緊不慢地說道:“狡兔死,獵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狠!大丈夫所為也!宇文孝又是送赤金,又是送‘千金’,好了,身家滌白了,這下三娘那些曾經為他出生入死的人應該怎麽辦?宇文姬,這些日子以來,除了剛才看到了三娘,你還見過其他人嗎?”
“不!你騙我……一定在騙我!”宇文姬隻顧說這句話,她的眼淚悄然而下,“父親不是那樣的人!娘說,我還沒出生,父親最落魄的時候,已經到了去碼頭做搬運工的地步,但監工卻扣著工錢不發,父親寧肯餓著肚子做重活,也要省下一半的口糧拿回來給母親,騙母親說是他偷的……”
她已經泣不成聲:“父親有情有義有擔當,是我最尊敬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薛崇訓沒有說話,也不和她爭辯,她其實是明白的,眼淚說明了問題。
果然宇文姬態度大變,臉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冷峻與……瘋狂:“好,就算父親是那樣的人,又怎麽樣?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永遠也不會改變!你想怎麽樣,你究竟要什麽,要錢?你衛國公實封三千戶,缺錢麽。要色?真是好笑,薛崇訓,你玩過的女人還少嗎?”
薛崇訓將方才摘進來的杏花放在鼻前聞了一聞,突然又將它捏碎在手心裏,狠狠地揉了幾下,直到把花瓣的香汁都榨了出來才肯罷休,然後又聞著說,“隻有這樣,才最香。”
他想:也許有更好的辦法,但是想出來需要時間,大丈夫何必拘泥小節,能達到同樣的目的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