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al, Kiu humiligos sin, Kiel tiu infano, tiu estas la Plejgranda en la regno de la Cielo.

《St. Mat.》ⅩⅧ-4.

——“爹爹回來了,爹爹回來了。”

——“喲,喲,爹爹回來了。”

愛牟剛在上樓,早聽見他的兩個兒子在樓上歡呼了起來,他今天整天不見他們了。清早起來,跑到印刷所裏去自行校對了一回稿件,便到閘北去會一位新從德國回來的朋友。朋友們留住吃了中飯,便圍爐談天,一直談到傍晚。新回國的朋友說道:柏林真好,柏林真好,簡直要算是天國呀!房屋又如何華麗,女人又如何嫣妍,歌舞又如何,酒食又如何,一麵說,一麵閉閉眼睛,好像要忘卻這眼前的塵濁,去追尋他遺失了的樂園的光景。朋友的結論是:中國人的生活完全是乞丐的生活。

愛牟聽著海客的灜談,又聽著鄰室的女友們的歡笑聲,雀牌聲,但他不但不能融化了去,他的自我意識反覺愈見鮮明,他竟至弄得來坐也不安,立也不穩了。

——歐洲的生活想必是別有天地,但是畫家Millet住在巴黎的時候,不是說如像住在沙漠裏麵一樣嗎?乞丐的生活也自有他的樂趣,天堂是在自己的心裏。

他一麵這樣想著,一麵默念著他整天不見了的妻兒。

——啊,他們不知道在怎樣望我!清早出門的時候,對著兒子說“你們聽說些,好生用功,回來時要買糖點回來。”怕他們早在望著我的糖點了呢!

幾次想起身告辭了,但又不好打斷友人的興頭,隻好聽他背出了自作的許多詩詞,和在德國說是已經被諸管弦的李太白的譯詩。究竟乞丐國中的詩人也值得受天國中人讚美呢。

壁上的時鍾已經打了七下了,朋友的傾談雖仍如Niagara瀑布一樣,不見止息,但也隻得借故告辭了回來。已經是臘盡冬殘的時候了,街市上送年的臘鼓聲和爆竹聲,疊疊地把自己的童心呼醒,同時也把做父親的心腸增加了幾分自覺。回到寓所時,在一家小店裏買了兩角錢的花炮,想拿回家去逗引孩子們的歡心。孩子們怕比得了糖點時更要快樂了!

剛上樓,兩個孩子,一個五歲,一個三歲的光景,早從房中跑了出來,把他的左右手執著。

——“爹爹,我們今天讀了兩段童話呢。”

——“糖點買回來了麽?”

——“沒有買。”

——“為什麽說買又不買呢?”

——“我今天沒有買糖點,隻買了些花炮回來。”

——“哦,花炮!花炮!快拿出來,快拿出來,我們放罷!”

兩個孩子聽說買了花炮回來,更高興得出乎意外。扭著孩子們進了房門。他的女人正坐在一張床旁為嬰兒哺乳。她的眼光也分外現出一種歡娛的光彩。

——“今天攪遲了,朋友們留住吃了中飯,又留住談天,一直弄到這時候,才得告辭了回來。”

——“孩子們等得你什麽似的呢。他們說你怕不回來了,你怕坐輪船又坐火車到東洋去了。”

——“哈哈哈哈……”

——“晚飯吃了麽?”

——“不用了,中飯吃得很遲。我們往樓下去放花炮去罷。”

嘻嘻哈哈地把孩子們拖著走下了樓,女人也抱著嬰兒走下樓來了。

小小的中庭中頓時熱鬧了起來。沉默無聲的花筒用星星一火的引導頓時煥發出璀璨的群花。小兒的拍掌歡笑聲,也像這火花一樣頓時煥發了起來。放天旋子的時候,兒童的心機也如像天旋子一般,才在地上迅烈地旋回,又迅烈地旋到了天上。放蛇箭的時候,兒童的心機更如像一顆彗星,不知一直飛到哪處的星球去了。鞭炮也放了,有些隻燃了導線還不曾爆開的,又揀來橫腰劈開,一一用火柴來點放。火藥噴射到火柴頭上,把火光滅了,隻見火柴的紅燼又迸發出金剛鑽石一樣的光芒,孩子們小小的寸心和小小的星眼,也好像金剛鑽石一樣在微光四射了。硫黃的煙霧滿了一庭,兒童的歡聲也滿了一庭,假使有能說這兒並不是天國的人,縱有天國,恐怕孩兒們也不願意進去的呢。

睡眠的時間到了,孩子們上樓就寢,大的兩個還謳吟了些兒歌,各把一冊外國兒童畫報放在胸上,已經安安然然地睡去了。隻有才滿周歲的嬰兒,好像是過於興奮了的光景,始終不願就睡,愛牟把他抱著,玩弄著剩下的兩個小小的花炮。愛牟夫人把爐火生了起來,又掃了一回地板。她走來想從愛牟手中接去嬰兒,但嬰兒又不願意被她接去。

——“佛兒這孩子,今晚怕又不睡了。”

——“盡他再玩玩罷,還不到十點鍾呢。”

嬰兒做些手勢,想要叫人把小花炮來點放的光景。

愛牟說:“哈哈,這孩子想要放這花炮呢。”

——“這是不響的麽?”愛牟夫人叮嚀地問了一句。

——“我買的時候,叫他拿不響的給我,當然不會是響的。”他說了便把一個的導線剔出,把來橫臥在桌上,叫他女人去點。

——“該不是響的嗎?”愛牟夫人還追問了一聲。

——“響總不會,你放罷。”

火柴擦燃了,花炮果然不響,但不提防是會放射的,啾的一聲從炮身中放射了一朵磷光向孩子們睡著的**,筆直地射去了。一種尖銳的驚呼聲從愛牟夫人口中叫了出來,隻見那朵磷光正中在第二個孩子的右眼上,急烈地回旋。愛牟夫人急忙用手去彈開。孩子也從睡夢中用手去彈撥,隨著便慘切地驚哭起來了。右眉已燒去,右眼已經焦黑,睫毛也看不見了。“啊啊,啊啊,這……這……”愛牟夫人把孩子抱了起來,隻是驚呼著不能成語。

——“不要盡他用手去搓!不要盡他用手去搓!”愛牟把嬰兒睡在別一張**。又把受傷的孩子奪過來,孩子仍哀叫不絕。

——“啊啊,啊啊,眼睛打瞎了麽?”

——“不會,不會,不要驚惶!……啊,他睜開了一線了呢!”

孩子把眼睛睜開來,但是受了傷的右眼隻微微露出了一些兒縫裂。眼球是依然無恙。孩子好像還是在睡眠中的光景,雖然把眼睛睜開了幾次,但又嚴閉了;雖然把右手舉起過幾次,但被愛牟緊握著,也就不動了。哭聲止息後,仍舊熟睡著,但隻時時微微**。

——“幸好隻傷了皮膚,隔兩天總會好。”

——“把繃帶來替他綁了才好罷,不然他會用手搓壞了呢。”

——“綁了也好。”

愛牟夫人一時找不出綁帶出來,隻得隨意撕裂了一條清潔的布來要替孩子綁上,但布條一觸到傷處時,孩子又破嗓地驚叫起來了。

——“還是不用綁罷!還是不用綁罷!我捉他的手睡,不要緊,不要緊!”

受傷的孩子又安靜了下去,愛牟抱著他在樓房裏走去走來,同時也抱著一腔怨艾與哀憐的情調。愛牟夫人隻在桌旁呆立,好像不知所措的光景。久不入睡的嬰兒,看見大人們的驚惶,也自己覺察了自己的過失的一般,不知幾時早已無聲無息地在**睡去了。驚惶後的安心,安心過的後悔,隨著房中的靜穆漸漸增加。愛牟夫人竟把她許久不曾過目的《聖經》尋出,坐在爐旁的一隻藤椅上翻閱了起來。愛牟抱著孩子走了一會,看見他已經安定,便和著衣裳抱著孩子一道睡下。

——啊啊,可憐的孩子們隨著自己飄泊到這上海,言語也不通,朋友也沒有,他們的精神一天一天地隻是枯寂下去。自己又沒有多大的能力足以把他們放在較好的環境裏麵,他們窒居在家裏就好像坐著囚籠,他們的朋友隻是些殘破的玩具,他們的慰安隻是些一年前從東洋帶回的畫報。朋友說:中國人的生活是乞丐生活,不錯,真是不錯,像我這些孩子們簡直是乞丐以下了。

——啊,上海的孩子們真是可憐!看不見一株青草,聽不見一句鳥聲,生下地來便和自然絕了緣,把天真的性靈斷喪。西洋人的公園既不許他們進去,中國人的精神隻是醜惡的名利欲的結晶,誰也還顧不到兒童的娛樂,兒童的精神教育上來。在上海受難的兒童倒不僅我的幾個,但我今天卻為什麽要買些下等的娛樂品來謊騙他們呢?假使我不買花炮,怎麽會燒傷他的眼睛?啊,都是我的罪過!都是我的罪過!

——在東洋的時候,孩子們日日在海上玩耍,身體也強健得多,性情也活潑得多,如今是被我誤了,我因為要占有他們,所以才從自然的懷中奪取出來,使他們和我同受著都市生活的痛苦,我是罪過!我是十分罪過!但我為什麽一定要到這都市上來呢?我同他們隱居在何處的鄉下,不是很理想的生活嗎?啊,但是,世界的誘力太大了,人類的誘力太大了,許多的同胞都在患難之中,我又怎麽能夠獨善呢?我總應該替社會做一番事情,我這一生才可以不算白費。孩子們還是到東洋去罷,他們還是發育的時代,而我卻又不同!……

他這麽默想著,又感歎到他自己的身世上來。他想起三年前還在日本的時候,有一次也是年殘冬盡,他們因為沒房租,被房主人逼了出來,另外遷到一家海上的漁家裏去。那時第二的孩子還一歲未滿,他們乘著夜陰搬家,孩子是背在他的背上的,他那時候做過幾首紀事的雜詩:

博多灣上負兒行,耳畔風聲並海聲。

落落深鬆如鬼物,失巢稚鳥咽悲鳴。

昂頭我向群星笑,群星應笑我無能。

去國八年前此夕,猶自淒惶海外身。

海外棲遲又一年,蒼茫往事已如煙。

壺中未滿神山藥,贏得妻兒作掛牽。

寄身天地太朦朧,回首中原歎路窮。

入世無才出未可,暗中誰見我眶紅?

欲上崆峒訪廣成,欲上長城吊始皇。

寸心騁逐時空外,人生到底為誰忙?

到處隨緣是我家,一篇秋水一杯茶。

朔風欲打玻璃破,吹得爐燃亦可嘉。

這些詩,表現他心境的徬徨,他身世的徬徨,但是他的徬徨直到如今還是沒有安定。他很像屠格涅甫的許多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自己很想在現實世界裏做一番犧牲,但又時常懷疑,結局終被引到虛無裏去了。他想自殺也不知道想過多少回,但他並不是因為失戀,也並不是因為悲觀,他是想借此解決他內心中的煩擾。他今晚抱著他的次兒,念起這些舊詩,覺得他自己的心情仍然是三年前的樣子,但是三年前的生活轉成了他現在的景幕了。

懺悔著現在,又追懷著過往,他在**看看要睡去了,孩子一動又驚醒了轉來,足足一夜不曾入睡。房中的靜穆,也伴著他的女人讀了一夜的《聖經》。

第二晨早起來,孩子的眼睛腫得如像一個石榴一樣。但是痛楚是完全沒有了。孩子睜著一隻眼,仍是瞬刻不停地作種種的遊戲。大人們要叫他睡,他連一分鍾也不肯睡。他一點怨望的心腸也沒有,一點悲觀的心腸沒有,仍然是玩,仍然是笑。接連兩三天都是一樣。

愛牟夫人常說:兒童的心情終竟是偉大。假使大人受了傷時,不知道是如何怨言嘖嘖呢。

一種虔敬的心緒支配著愛牟的全身,使他感謝得想流眼淚。愛牟對著他的孩子,就好象瞻仰著許多舍身成仁的聖者。

1924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