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晚宴場所時,天色染了一層橙黃。酒店鄰近湖畔,風過沾水,送來陣陣涼爽。

三百多平米的晚宴廳不算大,但兩邊的落地玻璃和延伸向湖泊的露台開闊了視野,擴大了視覺麵積,仿佛有五六百平。

受邀參加的賓客都是金融、能源、科技相關的政府官員以及企業代表,進門必須過安檢。

“滴滴”兩聲輕響過後,虞度秋無奈地從襯衫衣領下勾出刀片項鏈,展示給工作人員:“不好意思,隻是配飾而已,應該不用取下吧?”

兩位工作人員自然不會為難貴客,恭恭敬敬地引他們進去。

紀凜見狀道:“你這攜帶武器的法子值得犯罪分子借鑒啊,理直氣壯地就帶進去了,作案之後再光明正大地帶出來。”

虞度秋眼睛一彎,剛要說什麽,突然表情微變。

“怎麽了?”

“沒什麽。”虞度秋若有所思道,“我有個不太成熟的想法……得試驗之後才知道,成功了再告訴你。”

他總是神神叨叨的,紀凜沒往心裏去,瞥了眼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盧晴,忍不住提醒:“你別到處亂瞟,注意周圍,誰知道會出什麽事兒,跟緊我們。”

“嗯嗯。”盧晴從來沒出席過這麽隆重的場合,緊緊挽著虞度秋的胳膊,摸了摸自己脖子上據說價值百萬的紅寶石項鏈,戰戰兢兢地,分秒不敢大意:“我就怕它掉了,要不還是摘了吧?反正衣服已經很好看了。”

虞度秋側頭:“不行哦,我們一會兒要見一位珠寶商,你隻管抬頭挺胸,把項鏈最美的一麵展示出來。”

紀凜聽得困惑:“你怎麽沒報備這事兒?說了行程的每項安排都要告知我們,萬一有情況我們也好早做準備啊。”

虞度秋微笑:“哎呀,隻是順便,這種小事就沒必要匯報了吧。”

紀凜總覺得哪兒不對勁,這奸商先斬後奏,怕是另有圖謀,但他目前抓不到把柄,也不好說什麽。

步入宴會廳後,虞度秋的一頭銀發宛如自帶聚光燈,一路走過去,吸睛無數,外形和名氣令他成了整場宴會上當之無愧的焦點,走兩步便有人打招呼。

紀凜以目光梭巡整個場地內為數不多的賓客。目之所及,似乎沒有可疑分子。

不過外邊的露台上,倒是站著一個危險人物,冷峻的視線穿透玻璃,死死盯著在綠葉與鮮花中談笑風生的虞度秋。

紀凜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趁虞度秋忙著應對前來寒暄的人,把緊挽著虞度秋的盧晴拽到了自己身邊。

盧晴驚訝:“咋了,紀哥,你吃醋了?”

“……屁,我是怕某些吃醋的人宰了你!”

除了他們倆,虞度秋還帶了婁保國、趙斐華和賈晉入場,婁保國離得稍遠,以免威武雄壯的形象給賓客造成威懾感,同時也能監控全場動向。賈秘書負責引薦介紹,對每位賓客的來曆背景都如數家珍,順便充當翻譯。

而趙斐華這朵交際花,入場沒多久就把名片遞了個遍,正和一位風險投資人聊得火熱:“我們的腦機接口項目已經獲得了國際權威專家的認可,並且在國內也拉到了十億的投資,哈哈,是的,您沒聽錯,十億,對方一聽是虞總的科創項目,二話不說就投資了,明擺著賺錢的事,誰不願意分杯羹呢?越到後頭資金飽和了就越難加入了……什麽?您也感興趣?那我可以安排您與我們的項目經理單獨會麵了解詳情,這是我的名片……”

紀凜英語還不錯,聽懂了大半,就算聽不懂,也能從趙斐華小眼鏡後的眉飛色舞中看出這人又在胡編亂造。

說得好像這項目多熱門搶手似的,局裏一直監視著虞度秋這位犯罪嫌疑人的資金動向,除了某位錢多沒地兒花的吳先生豪投十億之外,平義市乃止全國如今都對虞度秋的新項目避如蛇蠍。能不能逆風翻盤,就看這趟訪美的成果能否扭轉輿論走向、以及市政府的態度了。

一波又一波人前來搭訕,虞度秋始終應對得遊刃有餘,對不感興趣的人,就拿自己的女伴當擋箭牌:“我想帶她多認識些人,失陪了。”

這位貴公子花名在外,其餘人自然而然地以為盧晴是他新歡,心領神會地一笑:“好,一會兒再敘。”

盧晴看在他讓自己享受了一把公主待遇的份上,也沒計較,跟著他又來到一位打扮相當時髦的貴婦麵前,隻聽虞度秋溫溫柔柔地用英文喊了聲:“布朗太太。”

貴婦回眸,瞧見他的臉,眼睛一亮:“虞先生!感謝您的邀請。剛看您在忙,沒有來打擾,真是不好意思。”

盧晴過了英語六級,但布朗太太語速過快,虞度秋的用詞又太高級,實在聽不懂,隻好聽賈晉的翻譯:

“沒事,剛好聽聞您在北卡,勞煩您過來一趟了,我母親一定要我代她向您問好,她特別喜歡您家的珠寶設計,希望下一季能為她預留第一批選購的名額。”

布朗太太掩嘴嬌笑,手指上鴿子蛋大小的鑽石戒指光芒璀璨:“哪次不是先給虞董送去目錄?能得到虞董的青睞,是我們的榮幸。”

這時,她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虞度秋身旁的女伴,職業病令她的視線本能地聚焦在了項鏈上,眉頭輕輕一蹙。

盧晴聽不懂她的話,但看得懂她的表情,明顯不是欣賞,趕緊摸摸項鏈,困惑道:“沒出問題啊……她幹嘛這樣看我?”

虞度秋順著布朗太太的視線同樣看向項鏈,尷尬一哂:“造型師說她這身需要配一條紅寶石項鏈,可惜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品質高的,隻能隨便買了條便宜貨充門麵,肯定是入不了您眼的。”

盧晴聽完翻譯,瞪大了黑亮單純的眼睛:“你不是說這條項鏈上百萬嗎?”

虞度秋衝她眨眼:“不這麽說,怕你對我不夠感激,不會心甘情願被我利用。”

“……”盧晴回頭找到自家隊長,咬牙恨聲道,“紀哥,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麽你不待見他了,沒見過這麽奸詐的人!終究是我錯付了!”

紀凜嗬嗬道:“也不能怪你識人不清,我在這行幹了這麽些年,也是頭回見到這樣的奸商與神經病的完美結合體。”

賈晉“信達雅”地對布朗太太轉述了以上幾句話:“他們在讚美您的專業眼光。”

布朗太太聞言笑得像朵花兒:“過獎了。說實話,這顆寶石品質是差了些,看著像緬甸孟休產的。最優質的鴿血紅來自緬甸抹穀,不過現在市麵上已經一顆難求了,大多是上世紀的古董,拍賣市場鮮有出現,確實很難買。”

虞度秋微微一驚,眼睛睜大了些——他眼形偏長,外眥略高於內眥,也就是眼尾微翹,自帶一股勾人的風流,但睜圓後,黑白分明,光波盈盈,有種不諳世事的純澈,欺騙性極強,尤其討中老年婦女的喜歡:“是這樣嗎?可我的未婚妻這個月初剛買到一副鴿血紅寶石耳墜誒,左右各三克拉呢。”

布朗太太不以為意地一笑,顯然不信:“您未婚妻可能搞錯了吧,我印象中,近期拍賣會上並沒有這樣的拍品。”

“會不會是私下出售的?”

“也有可能,不過紅寶石的價格連年攀升,收藏價值很高,不愁拍不出好價格,何必私下出售呢,除非您未婚妻給出了絕對高於拍賣價格的一口價,至少千萬吧。”

“她出不起這麽高的價格。”虞度秋皺起眉,手指摩挲了會兒下巴,“那……有沒有可能,是別人送她的?”

布朗太太詫異:“這種頂級珠寶用來送人?那可真是大手筆,我都要思量再三,哪位收藏家會如此慷慨?”

“說得也是,她哪兒有收藏這種珠寶的朋友……等等,還真有一個……裴卓!”虞度秋情不自禁地提高了音量,說完仿佛後知後覺似地,立刻降低,控製在周圍幾人的聽覺範圍內,臉色尷尬,“抱歉,失禮了。隻是剛好想起,我未婚妻有位愛慕者,是做珠寶生意的。”

紀凜眼皮一跳,突然直覺不對勁,很不對勁。

虞度秋向來不喜家醜外揚,曾經因洪良章不小心泄漏他和虞文承吵架的事而罰了工資,眼下卻主動言明杜苓雅接受了其他男人的昂貴禮物。

總不可能是想顯擺自己的綠帽子。

布朗太太聽到這個名字之後一愣,顯然對這個中文發音有印象,掩嘴低呼:“裴卓?裴氏珠寶開采公司的業務經理嗎?”

“對,他是我未婚妻的同學,您認識他?”

“嗯,上上周我們剛見過麵,協商了一項為期五年的銷售協議,裴氏將在有效期內將為我們供應珠寶。不過他們還想提高訂單價格,協議有待商榷。”

虞度秋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布朗太太聽了剛才的話,哪兒能不懂他的意思,不待他挑明便迅速接上:“虞先生,裴氏不是我們在東亞地區的唯一選擇,如果你有意見……”

“我哪有什麽意見。”虞度秋給了賈晉一個眼色,心領神會的賈晉旋即緊緊縫上了嘴,不再翻譯接下來的內容。

虞度秋上前半步,壓低聲音:“不過我認為,身為業務經理,在自己公司業績下滑之際,偷偷將這麽優質的寶石拱手送人,而非用來提高外界對公司的關注度與認可,實在是目光短淺……與他們合作,您覺得您能拿到質量最好的那批寶石嗎?”

布朗太太仔細一品,抿唇微笑:“虞先生說的沒錯,看來我有必要再挑選一位更真誠的供貨商,謝謝提醒。”

虞度秋退至社交距離,牽起布朗太太的手,在手背上印下一吻:“我什麽也沒提醒,一切都是您做出的明智決定。”

布朗太太哈哈笑道:“虞先生,論明智,在場誰能比得過你呢?”

兩人相視而笑,舉起杯中香檳,輕輕一碰。

鐺!的一聲清越脆響,紀凜腦海中仿佛炸開了一道閃電,瞬間一片雪亮,什麽都明白了。

虞度秋一飲而盡,空杯放上服務生的托盤,找了條同樣的借口,轉身離開。

紀凜快步跟上,與他並肩而行,心情堪比吃了十隻蒼蠅:“草!我還是低估了你的奸詐程度,我這麽勞心勞力地跟來美國保護你,你居然騙我!”

虞度秋訝異地睨他:“你發現的速度比我想象中快啊。”

盧晴提著裙擺跟上,仍處於狀況外:“怎麽了紀哥?怎麽突然這麽激動?”

紀凜頭一回被人牽著鼻子走了上萬公裏才反應過來,說不清湧上來的究竟是憤怒居多還是屈辱居多。原以為今晚安保嚴格,不會發生意外,誰曾想,最大的意外竟來自他身邊。

“他這次出國有兩個目的,見教授隻是其中一個,更重要的另一個,他根本沒跟我們說!想瞞過我們所有人!”

盧晴奇道:“他還能有什麽目的?”

“你仔細想想,怎麽可能這麽巧,裴卓這次的合作方剛好在附近?剛好受邀參加晚宴?剛好他讓你戴了件和杜苓雅相似的紅寶石首飾?這些全都是他刻意安排的!”紀凜指著虞度秋的鼻子,“難怪你都決定解除婚約了,還帶杜苓雅一起來美國,如果沒有發生董永良的事,今晚就是她陪你出席,你就可以假裝不經意地拆穿她的謊言,理直氣壯地提出解除婚約,同時搞黃裴卓的生意,對不對?”

“對。”虞度秋承認得痛痛快快,坦坦****,“這樣不是很好嗎?既不與杜家撕破臉,讓杜書彥於心有愧,繼續幫我的忙。又重挫了對手的銳氣,我也能獲得自由,一箭三雕。”

紀凜冷笑:“既然你打算利用她,又何必假惺惺地擔心她安全、送她回國?”

“紀隊,你總是把我想得很無情,我是真的擔心她。”

“得了吧。”

虞度秋聳肩,不欲糾纏下去:“隨你。”

紀凜一掌扣住他的肩膀,五指用力收緊,嵌入薄薄的肌肉裏:“虞度秋,言多必失啊——你根本不把裴卓放在眼裏,他什麽時候成了你的‘對手’?你說的對手究竟指誰?是不是心裏已經有凶手的人選了?我就知道,老彭說你有可能會私自對付罪犯,你果然不聽指揮!居然在我們眼皮底下搞這種小動作!”

虞度秋掏掏耳朵:“此言差矣,我已經努力避開你們了,要不是在國內被你們監控著,我至於大老遠跑來這兒親自辦事嗎?本來給布朗太太打一通電話就能辦成了……”

“你能不能信任警察一回?”紀凜氣極了,“不是隻有你一個人關心這幾起案子,專案組裏有穆浩的同事、也有他的領導,他們都想早日抓住凶手,你擅自行動不僅容易遇到危險,還可能會影響我們的破案進程,你明不明白?!”

“紀隊,我已經很信任你了,手表裏的錄音我都給了你,這趟出國也帶上了你。但對於你和穆浩之外的其他警察,你說的沒錯,我不信任他們。”虞度秋眸光微寒,“因為警察給我留下過不太好的印象,在我的認知裏,他們很容易把事情徹底搞砸。”

“你不信任也得信任,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警告你!”

虞度秋隨意一笑,完全不當回事:“你要是用這種不依不撓的精神去追穆浩,或許在公安大裏就掰彎他了。”

“不要岔開話題!”紀凜猛地大吼,嗓音因憤怒變得尖銳,聲帶仿佛被劈成了兩半。同時雙目迅速赤紅,一把揪起他的衣領,從齒縫間擠出一個個強硬的字節,“不準,再拿他,開玩笑。”

宴會廳麵積不大,這一聲吼,將所有賓客的視線集中了過來。

盧晴著急地掰紀凜的手:“紀哥,大家都往我們這兒看呢,有事出去說,這樣影響多不好……”

不遠處的婁保國一個箭步衝上來,沒有配槍,隻好捋起袖子:“紀隊,雖然我們也算是過命的交情,可你再不放手,我照樣揍你啊。”

紀凜充耳不聞,拽著虞度秋往露台拖過去。虞度秋踉踉蹌蹌地,臉上卻一派輕鬆,甚至有閑情安撫場上賓客:“沒事,各位,我朋友有急事跟我商量,去去就回,大家繼續。盧小姐,保國,賈晉,替我維持秩序。”

他說的全是英文,婁保國半個字母都沒聽懂,困惑地請教賈晉:“少爺他說啥?”

賈晉尚未回答,趙斐華突然從人群中衝了過來,扶著眼鏡興奮地圍觀:“我靠我靠,有生之年能看到姓虞的挨打了?”

婁保國揚起拳頭:“小廢話你說話注意點,誰敢揍少爺我先揍死他!”

“各位稍安勿躁。”賈晉四平八穩地主持廳內局麵,有條不紊地製止了一場即將發生的騷亂衝突,對處在發火邊緣的婁保國道,“露台上有柏朝在呢,不會讓虞總受傷的。”

婁保國:“你說我大哥?他態度忽冷忽熱的,我看我還是得跟過去——”

賈晉橫出一條手臂,搖頭道:“他會保護好虞總的。”

“你咋這麽確定?”

“因為你看。”賈晉遙遙一指,“他已經把紀先生揍趴下了。”

作者有話說:

紀凜:為什麽我總是凶不過三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