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行風目送顏開離開,靜立半晌,然後默默靠著牆壁坐下,犀刃從手中滑落在地。
他從未想過放棄,可心中十分清楚自己並非帝蚩的對手。張玄說得對,天時地利人和,他一樣都沒占。帝蚩等待了這麽久,就是在等他命星最暗的機會,天人五衰,神也不是萬能的。
結界外傳來強硬霸氣,是屬於張玄的靈氣,結界可以阻住陰魂妖魔,卻對海神無用。聶行風抬起頭,看著他反背雙手,悠悠然走進來,西裝已換成了一身清雅素衣,發絲垂下,帶著遠古海神的飄逸從容。
“你看上去很頹敗。”張玄環視了一下四壁,又把目光轉到聶行風身上,不屑地道,“如果你認為這六合結界可以幫你撐過子醜二時,那就大錯特錯了。帝蚩暫時不來,隻是在等候機會,陰時一到,他魔力大增,到時你就更不是對手,你居然還把顏開遣走了,真蠢,你今晚的表現真讓我失望,枉我對你們的對峙抱了那麽大興趣。”
“張玄,我們可以靜下心來談談嗎?”
張玄的出現讓聶行風絕望中平添了份勇氣,他知道如果得到張玄相助,自己一定能打敗夜魔,至少可以將他逼回陰界,不擾人間太平。
“說吧,你想跟我談什麽?”走近聶行風,張玄笑問。
“幫我……”
請求換來的是打在臉上的一記鐵拳,聶行風感到口中發甜,血跡從唇角滲出。
張玄揪著他的頭發將他拽起來,盯住他,狠狠道:“背棄承諾的小人,你有什麽資格命令我?!”
不是命令……
話還沒來得及說出,他臉上又挨了狠狠一拳,聶行風沒躲,道:“我說過我不是刑,至少我不是他的全部!”
張玄沒理會他的反駁,鐵拳繼續落下,喝道:“還手!”
“我不會對朋友出手!”
聶行風沒還手,他不在乎被張玄毆打,甚至不在乎將生命交托,來償還曾經對他的背叛,他隻希望張玄能清醒過來,別再被仇恨蒙蔽心裏那份良知……
“再信我一次好嗎?忘記仇恨,仇恨之火除了毀滅一切外,什麽都不會留下……”
聶行風伸手過去,卻在下一刻被狠狠甩開,張玄冷笑看他,眼眸裏散出猙獰戾氣。
“別再花言巧語了,你從來沒相信過任何人,你隻是想利用我的神力!”
他將聶行風壓在地上,又揮起拳頭,卻在看到他臉上的血跡後刹住了。
聶行風眼瞳澄淨,他看不到曾屬於殺伐之神的冷漠和傲氣,一切都那麽熟悉,卻似乎又無比陌生。
張玄的手發著顫,聶行風身上的罡氣很弱,屬於神祇的氣焰隨著陰時的臨近一點點消磨,待到子時,帝蚩就可以擊敗他,獲取他身上的五帝神力,甚至隻要自己高興,現在就可以輕易殺了他。
天人五衰,機緣走到了盡頭,就算是犀刃都別想保住他,當年是他背叛自己的,現在該是到了償還的時刻了!
剛才他進入六合結界時,對帝蚩說是為了殺聶行風,他的確是這樣打算的,遊戲玩了這麽久,他玩夠了,因為他玩得並不開心,不像以前拉著聶行風捉鬼賺錢時那麽開心。
既然如此,不如就此殺了他吧,做回屬於自己的北海之神,人世間的紛擾劫難再與自己無關,也許在海裏飄**一段日子後,他就會忘了世間的事,還有那些人。
張玄看到了地上的犀刃,微微猶豫之後,緊握進手中。
萬年古物刀身晦暗,充滿了殺機和霸氣,他將犀刃的刀尖對準聶行風的心口,微笑問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究竟怎樣做,才能真正令犀刃斬神殺魔?”
聶行風的眼瞳緊抽了一下,卻沒絲毫怯意,裏麵充滿了傲視萬物的光亮,張玄想起當年他獨自來北海與自己定契,眼眸裏閃爍的也是這份傲氣,全身透著無可撼動的強者氣焰,縱使高傲如他,也為之傾折。
於是,他定下了那份承諾,助他斬殺惡獸,可是到後來,卻被那樣無情地對待……
還會選擇再信他嗎?
張玄笑了,低聲道:“抱歉,契約,我隻給一次。”
話聲散漫,卻充滿了決絕,聶行風心一抽,感覺利刃傳來的殺氣,他回道:“如你所願。”
他放棄了,如果這是張玄追求的結果,他認了,也許殺伐之神不會這麽輕易低頭,可是他從來就不是天神,他隻是聶行風。
刺痛傳來,不是心口,而是發絲,張玄拽著他的頭發把他拉起來,反而將犀刃遞到了他麵前。
“想殺我嗎?那就動手吧,殺伐之神,像從前那樣,拿起犀刃,毫不猶豫地刺進我的胸膛!”
“你知道我是不會那樣做的,因為我是聶行風!”
張玄的眼眸眯了起來,裏麵殺機乍現,聶行風讀出了他的意圖,閉上眼睛。
當年犀刃沒有殺死帝蚩,但不等於殺不死自己,天人五衰,也許這就是他的命數,此刻他和張玄靠得這麽近,卻又覺得那麽陌生,殺氣在他們之間盤桓,充斥著沒有歸途的絕望。
然而刺痛並沒有傳來,聶行風的神誌在短暫的空白後恍惚回神,眼前熱流賁湧,帶著血的腥氣和死亡氣息。
心房劇跳起來,他急忙睜眼,一隻手伸過來,遮住了他的視線。
“張玄,你做了什麽?!”
他什麽都看不到,隻感覺雙手沾滿火熱的**,驚慌問道。
張玄不答話,聶行風正要在問,手忽然被攥住了,他聽到壓抑的喘息聲,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沒什麽,就是突然想起你是老板,工資你發,所以不管怎樣,我還是得幫你啊。”
張玄的手帶著寒意,聲音卻異常輕鬆,像是平時開玩笑時的語調。
聶行風又氣又急,伸手去拉他的手,張玄沉下聲音,喝道:“別動。”
熱氣順著兩人緊握的雙手源源不斷傳給聶行風,他猛然醒悟了張玄的用意,他在將自身的神力傳給自己,用這種極端的方式。
“為什麽這樣傻?我們聯手的話,完全可以製服夜魔,不需要……”
“可以製服,卻無法斬除,要真正殺掉他,唯有用沾有海神之血的犀刃,在血未幹之前刺進他的心頭。冬至子醜,帝蚩的陰力達到頂峰,也是你神力最弱的時候,沒有我的神力加附,你不是他的對手,我們要逆天,自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你說對嗎?”
聶行風聽得熱血賁張,喃喃道:“我寧可死在你的手上,也不願你有事,你明明可以殺了我的……”
“或許在我心中,天神是不可戰勝的,你不該敗在小人手上。”張玄輕聲道。
思緒似乎回到天地初開的混沌時光,駕馭著無上神力的殺伐之神令他心折,當靈台初醒時,他的確一度想致聶行風於死地,可是當真正和他對峙時,他卻發現那份仇恨已不那麽重要了,他在塵世間流連得太久,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任意妄為的海神了。
“也或許,我不想看到你死亡,契約,我隻給一次,可是信任,我可以給你很多次。”
“張玄!”
“不要睜眼,也不許哭,眼淚代表著神的尊嚴和天威,不可放棄!”
神力隨熱血流盡,張玄感到精神在慢慢枯竭,心口被刺穿,帶著空洞失落的感覺,他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拔出犀刃,將它送到聶行風手裏,讓他緊握住,喘息笑道:“痛死了,比上次你刺的那一刀還痛,董事長,做你的助理還真不容易。”
聶行風沒有睜眼,隻是憑直覺知道對方的虛弱,而後靠著他倒在地上,他忍住淚,問:“你怎麽樣?”
“不怎麽樣,捉了這麽多年鬼,從來沒這麽狼狽過,所以董事長你一定得幹掉那家夥,否則我死都不會瞑目的……”
“不許亂說!”
“是是是,對了,還要告訴你一件事,千萬別生氣。”
張玄的聲音異常虛弱,但還是不改他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聶行風忍住淚,故作輕鬆問:“你又背著我偷偷搞副業了?”
“比那個還要糟糕,我剛才施了法咒,讓你的記憶隻能保持七秒。”
“七秒?”
“是啊,你不知道吧,魚的記憶隻有七秒,七秒之後,它就會忘記之前的經曆,所以它的世界永遠沒有痛苦悲傷,每一個七秒後,它又會有一個新的開始……”
“混蛋,你為什麽搞這種法咒?”
“沒什麽,就突然學了,想用用看,剛好身邊隻有你,就……”
張玄開著玩笑,但兩個人都笑不出來,他受了犀刃重創,又耗盡神力,也許這次沒有歸途的人是他,幸運的話,他回歸元嬰狀態,永沉海底,如果不幸……
不管怎樣,他都不希望聶行風為此內疚,所以遺忘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聶行風不說話,張玄碰碰他,說:“你看我都坦白了,你要是再生氣,就太不大度了。”
“不,我沒生氣,”聶行風哽咽道:“我隻是想說你那該死的法咒對我沒用,我不會忘了你。”
“你可以的,因為你是殺伐之神,用你手裏的犀刃,重歸屬於你的神力!”
張玄伸出手,按在聶行風的心口,腕上的那個S印記散出恢弘金光,溢入他心頭。
氣血隨金光流逝消失殆盡,張玄身後的銀龍騰起,吼叫著在空間裏竄躍。聶行風設下的六合結界被銀龍戾風激**,開始搖晃欲墜,金麟銀紋,帶動出屬於海神的跋扈和暴戾,空間一陣震**後,終於在轟然塌陷了。
虯應雙龍飛天而起,唳聲衝擊著海麵,繼而厲風席卷而來,海潮翻滾,銀浪衝天,雙龍終於沉陷海中。
聶行風遵守對張玄的承諾,始終沒有睜眼,手握犀刃。隻覺狂風四起,那是海神玄冥不悅時旋起的西北風,北風淒厲,此刻卻又覺無比親密,聶行風迎風站立,任衣袂隨風翻飛,自嘲道:“你可是記恨了我上萬年啊,為何卻要我忘記?”
六合結界已散,子時午夜,黑暗將天地四方毫無餘地地侵占,濤浪翻滾,入眼之處,盡是夜魔的強盛陰氣,魑魅魍魎在海天之間翻飛,淒厲叫囂,卻忌諱天神的煞氣,不敢靠近。
帝蚩已然逼近,海麵上和聶行風遙遙對望,當看到他身上的金罡氣息連綿消長,在海天間籠起一道恢弘氣焰,不由神色驟變——子時已到,聶行風的神力應該大減,可是此刻看他,卻似乎比之前更為強盛,站於海上,天威凜凜,身後虎矩神器淩空飛舞,發出蕭颯吼聲,金光照亮了六合天地,殺伐霸氣,鬼神難犯。
他失聲叫道:“子時至陰,你怎會功力大長?張玄呢?他不可能殺不死你……”
聶行風抬起眼簾,雙瞳平靜無波,冷冷問:“張玄是誰?”
帝蚩一怔,聶行風屈指揮舞神器,喝道:“爾為一己私欲,濫殺天地生靈,妄圖顛倒乾坤陰陽,其罪難赦,今吾承五帝神威,誅爾於此!”
手掐指訣,指尖揮處金光遊走,頃刻間便做出六合結界,金網隨虎矩騰起,將帝蚩罩於當中。
天火焚燒,帝蚩手中的法器瞬間被燒成灰燼,他慌忙揮斥四方魑魅,以陰力及無邊黑暗相抗衡,卻不料海潮翻湧,萬千碧波隨聶行風的法咒騰起,將陰魂卷得形神俱散,虎神咆哮著衝上來,神風霸凜,索住他的身形令他無從逃藏,帝蚩驚慌中抬起頭,便見周圍金光四溢,犀刃已到近前,帶著死亡的氣息,狠狠刺入他的心頭。
“去下地獄吧!”
犀刃的金焰下,屬於夜魔的黑暗之氣瞬間消散,帝蚩發出淒厲的長嘶,身影在犀刃下不斷掙紮竄動,卻始終無法掙脫金光的製限,終於,暗夜霧氣慢慢燃盡,嘶聲漸低,完全消失在火光中。
夜寂靜下來,海潮退去,換成平穩的波濤聲,虎神在空中一陣嘶吼飛舞過後,化作金光歸於聶行風體內。沒了夜魔的控製,黑暗帷幕散開了,蒼穹繁星閃爍,海麵波光粼粼,眾多陰魂受不了天地陽氣,紛紛倉皇逃躥。
“滾回你們的地界去,這裏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聶行風漠然看他們,冷聲喝道。
金光此消彼長,籠罩六合八方,被他嗬斥,陰魂們慌忙飛快逃離,頃刻間便消失得幹幹淨淨。
陰氣已散,厲風消停,聶行風靜立海天之間,半晌,緩緩抬起手,原本沾在犀刃上的碧血已被它吸淨,刀刃上陰寒遊走,帶著他熟悉的氣息。
聶行風眼中戾氣散開,神誌恍了恍,當空墜下,犀刃脫手滑落,隨他一起沉入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