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三皇子和濟世侯的歸來,大楚國朝廷並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熱情和歡喜。
無論是宮中還是府中,無論是皇室還是重臣,至少他們接觸到的那些足以決定大楚國命運的人們,對於熊炯和吳解的態度,都是禮貌、尊敬但卻又有一些隔閡。
熊炯對此大惑不解,吳解卻明自是為什麽。
一直以來,吳解對於大楚國,都是一個類似救世主的角色。無論國家遭遇到什麽樣的危機,無論是天災還是[他媽的],無論威脅來自於人類還是妖怪,他都能夠將其——平息,護佑國家的安寧。
因為這樣的原因,吳解在朝野之中的聲望之高,簡直到了令人不安的地步。歌頌讚美什麽的自然不在話下,甚至於原本應該被嚴厲禁止的生祠,也在很多地方官員睜隻眼閉隻眼的默許之下,猶如雨後春筍一般出現在大楚國的各地。對此,吳解並不感到高興。這大概就是當年忌前輩曾經享受過的待遇,被盲目地信任著,被高高地捧上神壇,成為頂禮膜拜的對象……最後,成為讓國家延續下去的犧牲品。
他無意侮辱那位老人三百年的默默奉獻,但他並不讚同這樣的做法。
他是吳解,不是忌老人;他願意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幫大楚國一把,但不會為此而犧牲自己。
更何況,他為大楚國做得已經很多,多到快要觸及仙凡相隔的鐵律了,這樣已經很足夠,非常足夠!
所以這次沒有能夠幫上忙,他並不感覺到愧疚或者遺憾即便以他的智慧和閱曆,已經看到了曰後大楚國滅亡的景象,他也不會為此而不安。
人也好,國家也罷,都有滅亡的一天,大楚國延續至今,幾次從危機之中走過,最後還能有一個不錯的收場,已經是很好的事情了。做人,要懂得知足。但大楚國上下顯然不這麽認為,他們既然將吳解視為了守護神,就理所當然地希望他能夠在任何時候都守護自己,不論他是否有空,也不論這是不是會給他帶來麻煩。
而這一次,吳解卻沒有能夠在他們需要的時候守護大楚國,直到事後才出現。
對於他們來說,或許就是覺得吳解背叛了自己的信任,辜負了自己的祈禱——這就像是那種信教的人,在危急時刻朝著自己的神佛大叫“為什麽不保佑我!”之類的感覺吧。
青羊觀一位祖師曾經在筆記上說:“凡人有一個很不好的習慣,當他們覺察到來自強者的善意時,往往會加以崇拜,然後將這種崇拜轉變成和強者之間的保護契約,將原本並不應該由對方負責的事情,轉變為對方理應擔負的責任……然而他們的崇拜,對我們又有什麽意義呢?是能夠讓我們修為進步呢?還是能夠讓我們過得開心呢?”
那位前輩大概經曆了很多令他不愉快的事情,語氣有些憤懣:“明明沒有為我做任何有價值的事情,他們為什麽就那麽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應該為他們付出呢?我願意拯救他們,可不代表我欠他們什麽!憑什麽我就必須無論什麽情況都要能夠幫得上忙?就算是我,也還有師長同門朋友全都來不及幫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呢!”
“真煩透了這些家夥!恨不得一錘子把他們統統砸死!可看到他們有麻煩,我卻又忍不住要去幫他們——我一定是有些犯賤的……”
筆記的後麵,另一種和之前的筆記有些相似,卻更加剛勁有力的筆跡批注道:“今天,我走到了塵世的盡頭,就要準備去迎接天劫了。不論是否能夠成功,累世的修為終於到了一個開花結果的時刻。出發之前,回頭看我這一生,真是很有感慨。”
“後世看到這份筆記的弟子們,作為你們的長輩,我要勸你們一些話,希望你們好好記住!”
“我們修仙者,歸根究底,是走在自己的路上。你好或者不好,高興或者難過,想做什麽或者不想做什麽,應該問你的內心,而不是看別人的態度。”
“古修士有雲:人譽我,乃求於我也;人惡我,乃求於我而不得也;人懼我,乃恐失於我也;人憎我,乃已失於我也。然則,彼譽、彼惡、彼懼、彼憎,於我何幹?我自求道也!”
“古修士的自私態度固然不可取,但我們修仙的人,卻是必須要分清‘仙’和‘凡’的。我們是仙,不是神;我們不依賴於人間的信仰,我們也不需要為那些信仰做些什麽。”
“相反,如果你把自己跟信仰捆綁起來,將人們希望你做的事情視為自己自己想做的事情,那麽你的仙路將沒有前途,還不如轉走香火信仰之路,做一個人間神靈算了!”
吳解當初曾經將這份筆記反反複複地讀了很多遍,從中看到了兩張截然不同的麵容,一張麵容年青,充滿力量,他關切地看著人間,充滿了憤怒和無奈;另一張麵容已經蒼老,充滿了睿智和成熟,他平靜地注視著人間,雲淡風輪。
這本筆記,是本門推薦給每一位煉罡飛仙的參考書之一,類似的筆記還有不少,都是前輩們的心得領悟,字字句句之中都包含著真摯的情感,記錄著毫無虛假的人生經曆,足以給他們提供最寶貴的營養。
所以吳解一下子就看穿了大楚國皇室和重臣們對自己產生隔閡的原因,而且他沒有半點的生氣或者不滿,反而覺得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他從來就沒有想要當什麽守護神,那隻是大楚國人們一廂情願的幻想罷了。如今幻想破滅,正好可以讓他們重新審視吳解應處的位置,曰後也少了很多的麻煩。
要知道,曰後大楚國滅亡的時候,吳解是肯定還沒有飛升或者坐化的,但他也是肯定沒辦法阻止的。
要是真的被千千萬萬人的信仰給挾裹了,那對於他來說,實在不是什麽好事!
相對於吳解的淡然,熊炯就非常的難過和鬱悶。他不能理解為什麽大家都用那種禮貌卻暗藏隔閡的態度對待自己,難道說自己修仙了,就不是大楚國的皇子了嗎?
他更不能理解的,是眾人對吳解的態度。
“大師兄,他們究竟是怎麽了?”某天,他終於忍不住來找吳解詢問,“我真的不明白!明明你拯救了他們那麽多次,為什麽他們卻對你擺出了這種態度?難道你欠他們什麽嗎?”
“或許在他們看來,我的確欠他們的。”吳解笑道,“你有沒有注意過,這大楚國有很多我的生祠?很多百姓家裏都有我的牌位,天天燒香供奉?”
熊炯一愣,仔細回憶了一下,點了點頭。
“他們既然向我禱告膜拜,那就是希望我能夠在他們需要的時候保佑他們。以前我做到了,但這次我沒能做到,他們當然覺得我欠了他們。”
熊炯愣了好一會兒,瞪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這……這太荒唐了!”
“一點也不荒唐,如果這次你表現得好,很可能會取代我的位置,成為他們供奉和膜拜的對象_那麽或許曰後你也能享受到這種待遇。”吳解笑了笑,全然不以為意。
熊炯氣得幾乎要跳起來:“他們怎麽能這樣!我們是修仙的,大多數時間都在山上修煉。事發倉促幫不上忙,有什麽好奇怪的?不!就算我們當時在,也不可能出手去對抗大漢國的軍隊啊!他們當時又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
吳解笑著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靜一些。等他平靜了少許,才點頭讚道:“很好!你的想法,我非常滿意!”
“啊?”
“熊師弟,我一直擔心你或許會因為出身大楚皇族的緣故,對於大楚國懷著超出仙道中人應有程度的關心——要知道,你的身份很特別很敏感,很多時候,你的行為是否會觸犯仙凡相隔的鐵律,真的是有點模糊的。如果你對於大楚國太過關切,抱著太過沉重的責任感,那對於你自己來說,將是巨大的災難!”
熊炯沉默了一下,深深地歎了口氣。
“我算什麽皇子啊!要不是有個預備修士的身份,隻怕早就死在宮廷鬥爭裏麵了……大師兄你可能不知道,我並非正式的妃嬪所生,而是父皇在民間遊曆,一世風流留下的。我的來曆和身份,對於很多驕傲的皇族來說,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汙點……”他說著,不斷搖頭,不斷歎氣,“要不是因為這種原因,父皇怎麽會冒著皇室可能斷絕的風險,讓我去修仙呢?要知道他總共就三個兒子,雖然兩位皇兄都還算康健,但誰能保證他們曰後不出點意外?”
吳解微微點頭,他對此也一直有些疑惑——熊炯身為皇子,理應作為皇位繼承的保證。但大楚國現任的天子卻在這個三兒子還年幼,甚至於不能確定他兩位兄長是否能夠活到繼位的時候,就已經決定送他去修仙……要說這其中沒有一點貓膩,誰信啊!
隻是他素來對這種宮廷隱私不感興趣,也從沒想過要追查究竟。直到今曰,他才真正了解熊炯的身世。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