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外的那棵桃樹上的桃有鷓鴣蛋那麽大了,德寶和雪梅的愛情也越來越熟了。
這天晚上,德寶和雪梅又來到工業區前麵的一塊空地上,空地上有突兀的石塊,前麵是條剛修成的馬路,去天堂凹要橫過馬路,還沒有安裝紅綠燈,過路的行人在車中間跳來跳去,跳舞似的,危險得很。很多的晚上,德寶和雪梅就手挽著手、頭挨著頭坐在石塊上,一邊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一邊說著話。
是太陽落山的時候,一大片火燒雲把西天燒得燦燦爛爛的。雪梅看了一會火燒雲,眼睛也變成了火燒雲,卻忽然看著德寶說:
“你知道昨天晚上我爸對我說了什麽?”
德寶說:“鬼知道你們說什麽,嘰哩呱啦的,聽不懂。”
雪梅木了臉說:“我爸說了,他看走了眼,你就看上去老實,其實一肚子壞水,而且,大手大腳的,根本就不知道存錢,跟了你一輩子的苦,所以……”
德寶緊張了:“所以什麽?”
雪梅哀傷的樣子,低低地說:
“叫我們分手算了。”
德寶墜到石塊下去了,摔了個狗啃泥,但迅速地爬起來了,哭喪了臉:
“他、他真的這樣說?”
“那當然。德寶,今天是我們最後一個晚上……”
德寶用力地把雪梅扯下來了,拉了雪梅的手,要跑,大聲地說:
“走,去你爸那裏,他敢這樣,我跟他拚了!”
走了幾步,雪梅終於忍不住了,嘻的笑出來了,捏了德寶的耳朵:
“你這個蠢豬子!我騙你的!”
德寶甩開了雪梅的手,臉都氣青了:
“你什麽不好騙,拿這個騙我?”
雪梅抱住了德寶,前後左右有好幾對情侶,也不管了,吻住了德寶的嘴,然後附在德寶的耳邊說:
“我爸說了,今年過年,我們就把婚定了。”
德寶啊了一聲,把雪梅攔腰抱了起來,打了幾個圈圈。兩人瘋了好一陣才安靜下來,又坐到石塊上去了。雪梅癡癡地看著遠方,德寶問:
“你在看什麽?”
“我在看山。山那邊是哪裏?”
“深圳,小四川說的。他去過,說深圳才熱鬧,一溜的高房子,還有海,眼睛看痛了都看不到邊。”
“德寶,你什麽時候帶我去看看深圳吧。說是說來深圳了,其實根本就不是,就個天堂凹,這麽點兒大。還有,我還想去看看海……”
德寶摟了雪梅的肩膀,也看了山那邊說:
“好,雪梅,有空我們就去深圳,我帶你吃生日蛋糕!”
雪梅嗔罵道:“你是餓死鬼投的胎。”
德寶正在衝涼,還隻洗了一半,有個工友急急地敲門喊:
“你有個哥叫龔福林吧,讓查暫住證的查走了,趕快去,他找了個人在廠門口等你。”
德寶驚得摔倒在地板上,爬起來肥皂沫也來不及衝了,套了衣褲來到了廠門口。福林叫來的那個人迎了上來:
“我跟你哥一塊賣甘蔗的,晚上剛出門就讓查暫住證的逮了,拉到了派出所。我一個老鄉贖我出來了。你趕緊去贖,300塊錢,不贖的話,12點鍾過後就送去樟木頭修鐵路去了,”
德寶慌忙跑,但隻跑了幾步又折回來了,早幾天是發了工資,但都寄回老家了,他要去找雪梅拿錢。折回來德寶卻站住了,拿錢贖福林,雪梅肯定有意見。猶豫了一會,德寶又跑了,去小四川那兒。
小四川摸出了身上所有的錢,但才120多元,去借了一圈,一分錢也沒借到。沒轍了,德寶急得一身的汗,小四川欲言又止,點燃了一支煙,還是說了:
“少一分錢也贖不出人來的!德寶,這也怪不得你了。不是我說,這個福林也是,東不抓西不抓就抓了他,夠他黴的,再說,他脾氣太躥了,要讓他受點罪……”
德寶瞪了一眼,小四川不說話了。看來,哪怕雪梅有意見,也得去她那兒拿錢了。德寶抬腿要走,小四川叫住說:
“我倒是有個法子了,找個人,他肯定有辦法,就不知道他肯不肯給這個麵子。”
“誰?”
“黎仔,我那天看見了,他穿著治安服,就在派出所上班。”
“我這就去找他。”
說著德寶攔了輛摩托車,小四川本來都坐到屁股後麵了,又跳下來了,說:
“就你一個人去吧,我跟他打過架。”
快到派出所的時候,德寶又想到了另外一個辦法,他是聽小四川說了黎仔跟小金在一起的,如果跟小金說一聲,或許更有效。但問題是,雪梅那天給了她那麽大的尷尬,她肯定心裏氣著呢,而且,即使事情辦成了,以後雪梅知道了,也夠嗆的。
管不得那麽多了,德寶打了小金的BB機。好像守在電話機邊似的,小金一下子就複機了,一聽是德寶,格格地笑,說:
“以為你不會跟我聯係了呢,你那女朋友真有意思。”
看樣子,小金並沒有生氣,德寶的心放下了,也不跟小金兜圈子了,直奔了主題,但他也沒有蠢到直接說出黎仔,隻問她認不認識派出所的人,幫個忙。小金飛快地回答說:
“小事小事。黎仔就在泒出所上班,做治安隊的隊長,我給他打個電話,你到門口等你老鄉就行了。”
德寶急得火急火燎的,小金卻抱了電話不鬆手:
“德寶,你可別想歪了,她這是愛著你呢。我要是你,有個這樣的女孩子愛著我,死了也值得……”
黎仔已經站在派出所門口,一見德寶來了,馬上過來了,笑哈哈地說:
“龔德寶,還認識我嗎?”
雖然還是穿著迷彩服,但黎仔不是當年的黎仔了,老了點,下巴上留了點胡子,也胖了,微蹙了眉頭,不怒自威,德寶有點怯了,清了一下嗓子,但喊出來的聲音還是低低的:
“黎哥……”
德寶要掏煙,擔摸來摸去沒摸著,原來走得急,忘了帶了。黎仔早就掏了煙出來了,是三五煙,彈了一下,就剛剛蹦出了兩支,自己嘴銜了一支,伸了煙盒給德寶拿。德寶的手有點發抖,終於抓著了,不好意思地朝黎仔笑了笑。黎仔笑著說:
“德寶就是個老實人!”
德寶又笑了笑,又清了一下嗓子,正要說,黎仔卻又說了:
“放心,人等一下就出來了。以後有什麽老鄉抓了,來找我,小事一樁。其他人我不管,德寶的事情我一定要管。你服侍了小金那麽久,我還沒有感激你。”
德寶說去給黎仔買條煙,黎仔馬上冷下了臉說:
“我還缺你的煙抽?”
黎仔本來要走進去了,忽然又回轉了過來,低聲說:
“我跟小金的事情,你知道就行了。”
不一會,福林就出來了,左額上腫了一大塊,像個爛茄子似的,走路都蹣跚了,德寶跑上去,失聲叫道:
“他們打你了?”
福林咧著大嘴笑道:“老子可是蹲過大獄的,這算個雞巴!”
說著朝德寶做了個要煙的動作,德寶趕緊把黎仔剛才給的那支三五煙遞過去了,福林點了,美美地吸了一口,仰著臉看著路燈說:
“你贖我幹什麽?我就想去樟木頭修修鐵路,我是沒什麽路可以走了。天堂凹,天堂凹,我看就是個地獄凹!”
“福林哥,別這樣說,你繼續賣你的甘蔗。這個治安隊的隊長是我的熟人,不要錢的!”
福林敲了德寶的背一下說:“你有這個關係,那還怕個鬼?你怎麽不早說,我那個三輪車也是讓這些治安仔查走的。走,現在就要了回來。”
德寶很後悔剛才不該對福林說這個話,但也沒辦法了,猶豫了會,買了包三五煙插在兜裏,挺起了腰杆,進了派出所的大門。
那天晚上,是德寶來深圳後感到最成功的一個晚上,他坐在福林踩得飛快的三輪車上,看著兩邊的街燈飛快地往後麵跑去,德寶得意地唱起了花鼓調《打銅鑼》:
“收割季節,穀粒如金。各家各戶,雞鴨小心……”
剛唱了一句,福林也接了腔,兩人把吃奶的勁都喊出來了,一遍一遍地喊,喊完了又笑,笑完了又喊,最後,聲音都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