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就要到了,整個深圳像抹了一層厚厚的油彩。天堂凹也不例外。街道修葺一新了,到處擺滿了鮮花,路燈杆上掛滿了彩燈和燈籠。尤其是文化廣場那邊,老早就搭了一個高高的台,說是千禧夜那天要舉辦一個大型的歌舞晚會,請了全國著名的歌手,印著那些歌手相片的海報貼得到處都是。有些手癢的人在女歌手的嘴唇上添了胡子,在男歌手的胸脯上加了**,這就更添了些歡快的笑聲。
但德寶卻笑不出來。
差不多一個月前,天鳳出事了。天鳳上幼兒園了。一年前,為了方便跟天鳳說話,雖然欠債還沒還清,德寶還是匯錢叫娘裝了個電話。德寶和春妹每個禮拜打個電話回去,每次都要講得電話線發燙。當然,更多的是春妹跟天鳳在講,嘰嘰喳喳,又哭又笑,唱戲一樣的。那天晚上打回去的時候,娘一接電話就哇呀呀大哭。原來昨天放學的路上,天鳳讓個騎摩托車的撞翻了,右膝蓋骨斷了,右額上一道血口子。那騎摩托車的是個過路客,飆走了。娘說,昨天晚上就請了治跌打損傷的鄉村醫生來了,上了藥。鄉村醫生說了,雞骨頭,狗骨頭,三日就是好骨頭,細娃子,躺十天半個月就好了。春妹瘋了一樣的哭,大聲向德寶娘喊:
“送去醫院呀,鄉村醫生怎麽行?天鳳的腿不能斷呀、臉上不能留疤呀……”
春妹這一嚷,德寶娘就有點生氣了:
“去醫院、去醫院,我哪裏有錢?”
放了電話,春妹就朝德寶撒潑了:
“就說沒錢!一個月寄那麽多錢,不知道用在哪裏了?天鳳要是破了相,我就沒完……”
德寶心裏也亂,看到春妹這樣,就火了:
“你嚷什麽嚷?醫生都說了,沒事的。沒事都會讓嚷個事出來!你就知道去醫院,去醫院幾十裏路,娘一個人,又沒錢。剛才不是都說了,觀察幾天,叫娘借點錢準備,發了工資就寄回去還,不行再送醫院。”
從此,春妹的眼淚沒有幹過,一有空就打電話回去,遙控指揮。春妹這樣,那鄉村醫生就打了退堂鼓。德寶娘借了1000塊錢,背了天鳳去了醫院。現在沒電話打了,春妹隻好整天求菩薩保佑。一個星期了,德寶娘還沒有回來,春妹受不住了,要拉德寶請假回家。德寶的腦子都快讓春妹吵成一團粥了,大口大口地吸著煙,實在受不了了,就撒了煙屁股大聲說:
“回去回去回去!以為去一趟天堂凹,坐個摩托車呼的一下就到了?”
春妹罵:“就你豬日的硬心腸!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你不知道心痛。老了,看誰給你燉爛肉?病了,看誰服侍你?你癱在**等死吧……”
“好吧好吧,我癱在**等死。”
天鳳還沒結果,陳圳也出事了。那天,德寶和春妹剛發了工資,正準備去郵局寄錢,李元慶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了。
陳圳5歲了。這些年,小家夥就像李元慶的跟屁蟲似的一晃眼就跟大了。每天黑早,爺孫兩就出發了,小家夥坐在李元慶三輪車的後麵,兩個人一路嘻嘻哈哈,天,是讓他們給吵醒的。小家夥挺乖的,上坡了,他會幫李元慶推車;揀破爛的時候,他也會幫李元慶揀。晚上,爺孫兩頂著滿身的夕霞回來。有時候,小家夥困了,會像隻貓似的蜷在車後的破爛裏,李元慶一高興,還會哼哼豫劇。在鋼筋水泥叢林的城市裏,他們像荷鋤而歸,幸福而寧靜。
前天晚上,李元慶做好了晚飯,卻不見小家夥了,去找,原來躺在**。小家夥說:
“爺爺,我不吃,我腦子痛。”
李元慶摸了摸小家夥的額頭,有點燒,就煮了碗薑湯給小家夥喝了。今天早上,李元慶喊小家夥起床,以前,小家夥像條鯉魚似的跳起來了,今天不,懶洋洋的,眼角有淚珠:
“爺爺,我沒力氣。”
李元慶這下怕了,等天光了,就趕緊馱了小家夥去了一個小診所。醫生剛起床,打著哈欠,用剛摸了眼屎的手摸了摸小家夥的額頭,朝門外吐了一口痰說:
“感冒了。吊瓶水吧。”
水快吊完了,小家夥卻更厲害了,更燒了,炭似的,還開始咳了,張大了嘴巴咳,都快要把舌頭咳出來了。李元慶發懵了,那醫生卻一點也不懵,他躺在那裏抽水煙,竹筒裏咕嚕咕嚕地響,他對著筒口猛吸了一口,吸到嘴裏了,連煙帶話朝李元慶吐:
“你幾十歲還是幾十斤?沒事的,重感冒,再吊一瓶水。”
李元慶卻不敢叫他再吊了,他抹著眼淚對德寶說:
“狗日的,這一吊沒了,日後怎麽向小四川交代?”
德寶急問:“人呢?”
“在我那裏。”
德寶趕緊攔了一部摩托和李元慶走了,春妹在後麵大喊,德寶也沒有回頭。
到了醫院門口,李元慶說:
“你等等,我去銀行取錢。”
德寶說:“我這裏有。”
德寶火急火燎地把陳圳送到了急診室。檢查完了,德寶焦急地問沒事吧,醫生說:
“沒大事,肺水腫。晚一天半天就大事了。”
李元慶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一疊聲地說: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辦好了住院手續,交代好了李元慶,德寶才離開,都下午4點多了。沒想到,剛出電梯,德寶就跟福林撞了個正著,福林攙著個大肚子的女人,那女人大概20多歲的樣子,戴副眼睛,挺文靜、挺有知識的樣子。自那次痛毆了福林之後,德寶和福林就再也沒有見過麵了。德寶隻是從別人的嘴裏知道了福林的一些消息:天堂超市已經開到四家了,天堂凹三家,虎崗一家;福林把黃土坳的公路打了水泥,還捐建了一所小學,天鳳就在那小學裏讀書;現在家裏正在建龔家的祖墳山。
看到德寶,福林愣了一下,但隨即就笑了,朝德寶伸出了手。福林又裝了假眼,真的一點也看不出是假的,尤其是笑的時候,那假眼裏的笑,好像還更真。
德寶沒有接福林的手,徑直走了。
德寶剛走到廠門口,春妹不知從哪裏像支箭一樣地射出來了,問德寶:
“錢寄走沒有?”
“交了住院費了。幹爹說等幾天銀行取了給我。”
春妹哇的哭出來了,邊哭邊拿拳敲著德寶的背:
“自己的孩子不知是死是活,別人的孩子你跑得腿都拐斷。家裏火燒眉毛地等錢,你把錢給了別人交藥費。龔德寶,你這個豬,你到底安的什麽心?小四川是你爹是你媽……”
德寶揚手給了春妹一巴掌。那巴掌很重,春妹打了一下趔趄,晃了幾晃,跌倒了地上。德寶頭也不回地進了廠門,氣衝衝地回了宿舍。
氣下來了,德寶後悔了。結婚這麽多年了,德寶這是第一次動手打春妹。德寶進了廁所,一拳打在牆上,牆都發抖了,他雙手撐著牆,頭重重地撞著:
“蠢豬子日的,我怎麽就打了春妹呢?我怎麽就打了她呢……”
德寶想去跟春妹賠禮道歉,但走到門邊又折回來了,啪的一聲癱到了**。這一睡,直睡到晚上11點多才醒過來。醒來了,德寶覺得頭痛欲裂,像裏麵有幾根筋斷了。德寶在床沿上坐了會,再次想去跟春妹賠禮道歉,然後就起了身。但走到了女工樓下,又折回了,去了廠門口。
德寶跟家裏打電話,一打就通了,是娘。娘說,她和天鳳下午就回來了,腿好了,臉上的傷也好了,沒有痕跡。娘埋怨道:
“原來一天電話都打爛,今天一直守在電話邊,就不響。”
娘又說:“錢用得差不多了,你們趕緊匯錢回呀,我答應人家隻轉一下手的。”
德寶問:“天鳳呢?”
娘說:“睡著了,一直在等你們的電話。要不要叫她醒來?”
“不要了。”
掛了電話,德寶才知道自己流淚了。
幾天後,陳圳也出院了,小家夥又蹦蹦跳跳了,李元慶把德寶墊的錢還給德寶了,德寶又把它寄回家了。
日子打了一個小堵,又通暢了,隻留了春妹還在日子的深處像個蜘蛛一樣結著對德寶的仇和怨。
這一段,是廠裏的趕貨最高峰,因為無緣無故千禧日多出一天假來,要補上來,所以,瘋了一樣的加班,很多員工暈倒了,連身子壯得像頭牛一樣的德寶也快受不住了。
淩晨3點多了,德寶的眼皮在打架,越打越凶,後來,手也好像不聽使喚了。突然,德寶的左手放了鍛件後一下子抽不出來了,右手卻拉下了操縱杆,那一噸多重的模具重重地壓下來了,怦嗵地響了一下,像文化廣場那邊試放的一記禮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