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夜的消化,雨水已經完全浸入山體。
濕潤泥濘的小路被清冽幹燥的空氣定了型,鐫刻下淩亂了腳印。
三筒跟在二筒後麵,雖然耳邊時不時傳來小鳥的啁啾聲,但他並未感覺輕鬆,心理負擔越來越沉重。
下午的陽光很毒辣,秋老虎餘威尚存。
二筒遮著額頭,眯著眼往前看了看:
“馬上就到了。”
“到底去哪兒?”
三筒眼中閃過一絲不安,他頓住腳步,
“我累了。”
“才走幾步,就累了?”
二筒不疑有他,笑著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結實強壯,跟頭蠻牛似的。
他開玩笑道,
“小時候你長得快,又細又高,原以為能衝到兩米,是個打籃球的料。
沒想到沒拔起來,現在比我還矮了幾公分。”
“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營養跟不上,能有現在這個高度,已經很不錯了。”
三筒又變成了渾身帶刺的皂莢樹,他臉一沉,甩開二筒的手,
“不像你,好吃好喝供著,自然長得高。”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多想……”
二筒有些尷尬,跟三筒聊天似乎變成一件很艱難的事,不知道哪句話就踩了雷區。
他佯裝不懂,努力維護來之不易的和諧,
“放心,接下來咱大魚大肉好好補補,三十三還能竄一竄呢!”
三筒扯了扯嘴角,笑容並未抵達眼底。
磨蹭了好半天,二人總算來到了向陽的山坡,爺爺和父親靜靜躺著的那片土地。
他們生在這裏,活在這裏,死在這裏,永永遠遠都不會離開這裏。
倉促重整過的墳有些不牢固,經過暴雨衝刷,好幾個地方都滑落了。
看上去坑坑窪窪的,有些狼狽局促。
二筒想起昨天的糟心事,眉頭緊擰。
不過他還是將弟弟歸來放到了第一位,將人拉到墓碑前,滿心歡喜道:
“爺,三筒回來了,三筒真的回來了,你高興不?”
回答他們的,隻有那張笑眯眯的照片。
爺爺左眉上方粘了一小塊黑泥巴,可能是昨天沒擦幹淨,也可能是風雨弄髒了。
二筒見不得這個,他弓著腰上前,幫老爺子擦幹淨後,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三筒似乎並沒有被觸動,他從爺爺墳旁走過,站在另一座墳前,深深鞠了一躬:
“爸,我回來了。”
二筒停止了接下來的動作,挺直了身子,一臉不悅。
之前的種種不計較了,但在爺爺墳前,三筒怎麽依舊是視而不見的態度?
他有點兒生氣,直言道:
“就算你對爺有什麽怨氣,現在人都已經走了,也該過去了。”
“過不去。”
三筒雙拳緊握,額角青筋暴起。
他慢慢轉身,目光緩緩從二筒臉上移到那張照片上,心裏一陣陣紮著疼。
這些年的怒和恨一起湧上心頭,陰惻惻道,
“要不是中途被人打斷,你早就被挫骨揚灰了!”
二筒心頭一滯,難道爺爺的墳真是三筒刨的?
其實他看到那串皂莢籽時就有過懷疑。
但一來不見了蹤影,二來三筒親口說自己的手串早就丟了,他才將這個念頭強行按了下去。
此時聽到這幾乎完全算是坦白的話,二筒一下子怒了。
他腦袋一熱,衝上去就給了三筒一耳光,大罵道:
“你混蛋!不肖子孫!”
“我要是混蛋,他就是老混蛋!”
三筒梗著脖子,一臉不服氣。
他憋了好幾天了,他憋了半輩子了,此時將積攢的怨氣悉數發泄而出。
二筒打這下用了十足的氣力,三筒的半張臉瞬間腫得老高。
一個清晰的紅手印浮了出來,即便皮膚黝黑,還是十分明顯。
他雙眼冒火,恨意無邊蔓延,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如同被激怒的野獸。
“這幾天,我一直忍你讓你……”
二筒的手很痛,但是心更痛。
任何一個成年人,都不應該將自己的苦難完全歸罪於另一個人。
爺爺也許是粗心大意,也許是疏於看管,才導致三筒的前半生徹底改變。
但不管怎麽說,他也是爺爺,是長輩,是一把屎一把尿把兄弟倆拉扯大的親人,怎麽能被如此侮辱謾罵?
二筒決定不再縱容,否則三筒真要無法無天了,他拿出一個兄長該有的威嚴,肅聲道,
“但你要懂得適可而止,要理解爺爺的不容易。
是,你委屈,你不甘心,你恨這個怨那個,但又有什麽意義呢?
人腳下的路,是自己走出來的。
如果當初不是你不聽話偷偷跑去大集,又怎麽會發生那種事?”
當然,你可以說年紀小不懂事,也可以說監護人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但事情畢竟已經過去很多年了,爺和爸都走了,他們在天有靈,讓咱們兄弟團聚。
你難道就不能放下那些,重新開始嗎?”
這些話發自肺腑,用了全部的力氣,二筒隻覺得心神俱傷,最後那句話幾乎哽咽。
“重新開始?”
三筒神經質似的笑了笑,一滴淚猝不及防地從眼眶中滾落,幾經曲折,跌進泥土,消失不見。
他似乎很憎恨自己的軟弱和失態,粗魯地抹了下眼角,喊道,
“說得倒輕巧,你根本不知道我經曆了什麽!”
“難道我就是一帆風順的嗎?”
油鹽不進,二筒愈發急了,
“沒學曆沒背景,不知天高地厚去大城市闖**。
加班沒工資,熬夜不要命,被人打被人罵被人誤會,哪一行都做不長。
混了十來年,好不容易開了家奶茶店,本以為終於熬出頭了,結果又是一敗塗地。
我連爺最後一麵都沒見上,回來就剩了罐骨灰。
但是我不服輸,又用老宅開了家青年養老院,還不到一個月,被人套了商業機密,完全幹不下去了,現在馬上麵臨結業倒閉……”
二筒稍稍緩了緩,抬眼看向三筒,
“我是不是也應該怨?應該恨?就因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就因為爺和爸都沒本事?”
三筒死死咬著後槽牙,眼中湧動著複雜的情緒。
他喉頭滾了滾,醞釀了好久,終於迸出一句石破驚天的話:
“我當年不是走失,是被爺賣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