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如燈滅,再大的仇恨,在死亡麵前,就算不想放下,也得放下。

別說付六沒了家人,就算父母雙全有妻有子,又能怎麽樣?

難道要去找他們報仇嗎?

三筒在社會上混了許多年,雖然為人粗魯衝動,但卻懂得江湖規矩,更把義薄雲天幾個字刻在骨子裏。

此時,他除了釋懷,沒有任何選擇。

見弟弟雙拳緊握,悶著頭一言不發,二筒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

這些年他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能支撐下來的唯一念頭,怕就是報仇了吧?

一開始是回來分家產,然後為了泄憤刨了爺爺的墳,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了“真凶”,卻又是這麽個不了了之的結果。

血脈相通,心意相連,二筒能理解弟弟的心情。

他滿臉沉重地拍了拍三筒的肩膀,一句話也沒說,這種情況下,任何言語都是無力蒼白的。

“我困了,回去再睡會兒。”

內心翻湧過、咆哮過、沸騰過,不過一切終歸平靜。

三筒麵無表情,整個人看上去淡淡的,隻有微顫的尾音,出賣了尚未完全平複下來的情緒。

他甚至沒有再看一眼胡瞎子,扭頭就走。

看著那憨實的背影,二筒隻覺得無盡的寂寥和孤獨。

他暗暗發誓,往後餘生,一定要待三筒加倍好,將這十幾年的遺憾委屈全都彌補回來。

如此結局在胡瞎子的意料之中,他稍稍鬆了口氣,正打算離開,突然想起了什麽,轉頭對二筒說:

“你爺在哪屋呢?我想去給他上炷香。”

二筒收斂了惆悵的心思,立刻將人引到了最左邊那間。踩上門前緩坡時,還不忘說一句:

“屋宅入門步步高,須知日後出富豪。他一輩子都住這屋,就是因為信了這個。”

“那是盼著你們哥倆兒有出息!”

經年一別,再見時已是一死一生。

胡瞎子好不唏噓感慨,尤其是見了掛在牆上爺爺的遺像時,這種感覺更甚。

按理說,幹他們這行的,早就將生死看淡了,況且自己也一把年紀,不知道哪天就要和這個世界永別,實在不應該過分悲傷。

但想起當年那件事,他還是忍不住抹了抹眼角,

“老哥,我來看看你!”

二筒打開抽屜一看,香都用完了,於是對胡瞎子說:

“胡道長,您稍等,我去去就來。”

胡瞎子應了一聲,見二筒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又四處看了看,確定這屋子裏再無他人,才對著遺像開了口:

“老哥,我是真沒想到三筒居然自己找回來了!不過你放心,那事我絕對不泄露半分,這麽多年過去了,也不會有人生出不該有的想法。”

他歎了口氣,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這個秘密啊,就一直在我心裏藏著,以後見了你,也有個交代。”

二筒抬手剛要推門,突然聽到胡瞎子正絮絮叨叨。

他原以為對方是在跟爺爺嘮心裏話,考慮到自己在旁邊不方便,於是頓住腳步,想等他說完再進去,沒想到竟然捕捉到“秘密”兩個字,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

“三筒那孩子,從小就機靈貼心,對你對他爹絕對是一等一的孝順!”

雖然無人回應,但胡瞎子卻打開了話匣子。

在他眼裏,對麵並不是一張冷冰冰的照片,而是一個熟悉的老夥計,

“別看他現在冷口冷麵的,那是因為遭了太多的罪,其實是個熱心腸。

不過,這鍋啊,也隻能讓付六背了,他無親無故的,又搬去了城裏,和老家的人完全斷了聯係。我跟哥倆兒說人已經死了,想必他們也不會懷疑……”

二筒越聽越心驚,付六沒死?他隻是個背鍋的?

胡瞎子為什麽要這麽說?

他隱瞞了什麽秘密?

真相到底是什麽?

一時間,各種猜測如瘋長的荊棘一般,在二筒腦袋裏糾纏成一團,他試圖找出個頭緒來,卻根本無從下手。

同時一種強烈的畏懼感慢慢滋生,仿佛胡瞎子揣著的不是個秘密,都是潘多拉魔盒。

一旦開啟,那裏麵的人性之惡,是自己根本無法承受的。

總站在門口也不是個辦法,二筒刻意大聲清了清嗓子,佯裝無事嘴裏念叨著:

“不知道誰把香燭換了地方,我找半天才找到。”

胡瞎子有些不自然,他一時沒控製住,說得有點兒多。

不過,見二筒神情自若,估摸著應該沒聽見,於是滿臉堆笑道:

“就算找不到也沒關係,老哥知道我的心意,燒不燒香,隻不過是個形式。”

二筒努力擠出一絲笑意,此時再看胡瞎子,隻覺得那張臉上的親熱誠懇有些刻意甚至過分,仿佛戴了一張麵具,讓人摸不清也看不透。

他默默將三支香點燃,遞了過去。

胡瞎子雙手擎著,衝著爺爺的遺像畢恭畢敬地舉了三個躬。

二筒在一旁冷眼旁觀,幾次想開口,最終還是忍了下去。

眼看天已大亮,胡瞎子說要去林子裏轉一圈,收拾殘局,抬腳就往外走。

二筒緊緊跟了上去,直到出了場院很久,還沒有回去的意思。

“又不是外人,就別送了!”

胡瞎子心裏有點兒忐忑,二筒不會真的聽到什麽了吧?

怎麽感覺有點兒不對勁兒呢!

他極力遮掩那絲不安,笑著說,

“雖然你爺不在了,但我們老哥倆兒的情分還在,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你就說話,千萬別跟我客氣。”

“胡道長,你跟我爺,以前關係很好嗎?”

錯過眼前的機會,真相也許就永遠成為秘密了。

仿佛有一匹野馬在胸腔中嘶鳴衝撞,撞得五髒六腑生疼,二筒實在沒辦法裝作若無其事。

“那是自然!”

胡瞎子不知道他有什麽目的,回答得小心謹慎,

“我們年輕時就認識,後麵雖然來往不多,但彼此要是有個什麽事,肯定都會義不容辭地幫一把……”

“義不容辭……”

二筒別有深意地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然後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胡瞎子,

“也包括,欺騙我們,保守秘密嗎?”